今年二二八連假,我在自己的臉書上貼出了「二二八讀詩」系列貼文,共有十則,每則選錄新詩一首或古典詩若干。以下文字,為十則貼文之內容,包含選詩以及我的選錄觀點,存留於此,以供需要的朋友參考。
#二二八讀詩(1)
這幾年的二二八連假,都會有一波討論,希望可以制止「歡慶二二八」之類荒謬的文案。雖然我理念上認同,不過仔細想想,既然已經有個連假在那裡,我們就很難阻止各行各業去促銷。純粹的「制止」,恐怕很難有什麼效果。我沒有什麼好辦法,但我想可以換一個比較積極的角度:不只是「制止」,而是「提供」可以做些什麼的替代方案。比如說:來讀點什麼?所以今年連假,我會在自己的臉書上簡單嘗試——我會每天至少出兩則貼文,每則貼文都是一首關於二二八的詩作。
第一首,就是一篇反思「二二八 #連假 」的作品。
〈二二八〉 ◎鯨向海
⠀⠀
二月的最後一個暗示
我們往常一般用牙刷去啟動臉部表情
報紙加蛋啟動這個世界
特別慵懶地,來到一個假日
就是一個假日
不用槍聲,不用渡海
不用悲傷或者流血就出現在窗外的一個假日
⠀⠀
我能是什麼人呢?
一覺醒來
我能置身什麼其他的國家呢?
⠀⠀
最後的一切,都變成了假日
美好的一顆果實
春天就要走上街頭
這麼一個冗長的
大量雪白沉重死去的寒冬
讓我們把葬禮還給死去的記憶
雨過天晴之後
有什麼也永遠離去了
⠀⠀
一切的一切,都變成了假日
天空下無數負重過的肩膀
伸著懶腰
淚水不再像是
永遠不再落下般滴落
(收錄於鯨向海《通緝犯》)
如此不動火氣,但又表達了日常荒謬感的寫法,真的非常厲害。
如果讀了有感覺,也歡迎摘錄你最喜歡的幾行轉出去。不想看到奇怪的文案洗版,那就自己洗自己的版吧!
#二二八讀詩(2)
讀詩系列第二首,是去年因為 陳允元 的演講而讀到的,久久難忘。去年已經貼過,但再讀幾次都覺得震憾不減。這首詩寫於1984年,是社會運動已然湧動,但還沒解嚴的時代。全詩沒有具體提到「二二八」,然而閱讀台灣文學時,只要看到「二月」、「芒草」一類的關鍵字,往往就要留心幾分了。
〈狗尾草〉 ◎劉克襄
⠀
二月冬殘,冷雨仍未過
那夜,沒有人敢出門
還是村里的阿土伯他們去廣場
噙著淚水,抬你們離開
那麼多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們
他們藉星光偷偷探路
默默回到芒草與卵石的烏溪
在那裡挖好十幾個坑
在遠方野狗的嗥聲中
希望你們安心睡去
⠀
狗尾草年年自你們的墳上長高
我又帶鐮刀與孩子抵臨,他已讀小學
假如你們健在,孩子也該這麼大
他總是問我為什麼每年來
真擔心,孩子長大後會明白
我繼續在你們面前放一束白菊花
每回都不知要說什麼話
往昔總是縈繞在我腦海
那一天,你們說我是讀書人不要去
你們去了都沒有回來
⠀
二月冬殘,野地朔風大
孩子吵著要回家
我要帶他們離開了
狗尾草在背後刷刷響
阿雄君,阿信兄啊
每次我都想回頭看看
是不是你們回來
(收錄於劉克襄《革命青年:解嚴前的野狼之旅》)
這首詩的文字風格極為簡明,但選用的場景殺傷力極強,就算拿掉詩的形式,也會是上好的極短篇。「真擔心,孩子長大後會明白」、「那一天,你們說我是讀書人不要去 / 你們去了都沒有回來」都是一讀難忘的句子。
如果你對哪幾行特別有感,歡迎摘錄轉貼。不想被奇怪的「歡慶二二八」文案洗版,那就自己洗洗自己的版面吧!
#二二八讀詩(3)
昨天說到,如果在台灣文學作品裡看到「二月」,可能就跟二二八有關。底下這首詩,更是直接以「二月」為題。並且,我們會再一次看到「芒草」這個意象。
〈二月〉 ◎陳黎
槍聲在黃昏的鳥群中消失
失蹤的父親的鞋子
失蹤的兒子的鞋子
在每一碗清晨的粥裡走回來的腳步聲
在每一盆傍晚的洗臉水裡走回來的腳步聲
失蹤的母親的黑髮
失蹤的女兒的黑髮
在異族的統治下反抗異族
在祖國的懷抱裡被祖國強暴
芒草。薊花。曠野。吶喊
失蹤的秋天的日曆
失蹤的春天的日曆
這首詩的結構很整齊,但每段都有不一樣的意涵。比如第一次出現的「失蹤」,顯然是二二八受難者的經歷;第二次的「失蹤」,則是在焦急等待中逝去的青春;第三次「失蹤」,就是漫長而無望的時間了。
這首詩抓取的是「二二八」主題裡,非常小但非常核心的一種感覺:什麼都不見了,什麼都不會回來了。
#二二八讀詩(4)
讀了好幾首「二月」,來一首講「三月」的吧。事實上,「二二八事件」之後慘烈的屠殺,主要是發生在三月。因此,台灣文學也有許多以「三月」來指涉二二八的作品。小說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葉石濤〈三月的媽祖〉了。而新詩方面,吳新榮寫於1947年3月的〈誰能料想三月會做洪水〉便是其中代表。這是非常貼近二二八發生當下的作品。吳新榮出生於日治時期,跟戰後新世代比起來,他的新詩風格沒有前幾首那麽精緻,但仍能感受到一種樸實的哀痛。
〈誰能料想三月會做洪水〉 ◎吳新榮
誰能料想三月會做洪水!
那突發的巨浪,沖破了那堅固的防堤。
那無情的巨浪,流失了那美麗的田園。
那激怒的巨浪,淹沈了那平和的城市。
誰能料想三月會做洪水!
有一位勇敢的青年,曾有過洋的經驗
未到防堤就被狂浪捲沒去了。
有一位理智的青年,抱有新進的理論,
未到田園就被泥海埋沒去了。
有一位熱血的青年,吐露無限的純情,
未到城市就被崩山壓沒去了。
誰能料想三月會做洪水!
洪水一過,滿地平坡!
洪水一過,族親四散!
洪水一過,人心如灰!
誰能料想三月會做洪水!
國家何時再建?
民族何時復興?
社會何時改革?
以上抄錄的,是吳新榮寫在1947年3月18日日記裡的版本,與後來正式發表的版本稍有不同。
順帶一提,吳新榮本來是戰後對中華民國有熱切好感的台籍精英之一,還曾寫過〈歡迎祖國軍來〉一詩。然而在這個「三月洪水」的事變裡,他的師長林茂生、同學潘木枝等人都慘遭殺害,他自己也曾被逮捕,花了幾十萬元打通關節才平安回家。
因此,詩中的「三月洪水」並不只是旁觀屠殺的驚恐,更是劫後生還的餘悸猶存。
#二二八讀詩(5)
昨天提到〈誰能料想三月會做洪水〉的吳新榮,雖然他的這首新詩是二二八主題的名作,但他另外也有相關的古典詩創作。日治時期是台灣古典詩的黃金時代,名家輩出。而這些古典詩人,在戰後仍然繼續創作。因此,當他們對「祖國」滿是期待,卻又目睹二二八時,衝擊自然十分巨大,因而留下了很多作品。像吳新榮自己,就在入獄期間有一系列〈獄中詩〉,這是其中一首:
廿八事變起,
三台意氣高。
流盡青年血,
滿監革命歌。
最後兩句的氣勢既悲憤又強硬,多少反映了當時知識份子的不滿。同樣表達不滿的,還有詹作舟〈觀二二八事件善後處置感作〉:
黑暗乾坤事莫明,是非顛倒總心驚。
坐看報復殊難忍,聞道私囚更不平。
終古沉冤三字獄,即今飛禍幾餘生。
草菅人命誰知悔,權柄親操任縱橫。
以及葉榮鐘的〈敬步灌園先生二二八事件感懷瑤韻〉:
莫漫逢人說弟兄,鬩牆貽笑最傷情。
予求予取擅威福,如火如荼方震驚。
浩浩輿情歸寂寞,重重疑案未分明。
巨奸禍首傳無恙,法外優遊得意鳴。
而也就在這段期間,大量台籍知識份子被捕、處死,葉榮鐘身處於這樣的「同溫層」,便不斷接到朋友的死訊。因此,他也留下了大量的悼亡詩。比如悼念台灣金融業先驅、日治時期就讀到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博士陳炘的這首〈哭若泉兄〉:
一命嗚呼枉死城,沉冤千古豈能平。
慣將強項招猜忌,恥作奴顏乞茍生。
猶憶苦言侵客夢,難忘佳句賦離情。
惶惶舉世爭緘口,不禁臨風哭失聲。
以及悼念台灣第一位留美博士林茂生的〈弔耕南先生〉:
國事遙知志已灰,無端函電苦相催。
平生講學稱淵博,亂世高名犯忌猜。
差不多官高一切,莫須有罪遍三臺。
滿城風雨人爭避,何必自投羅網來。
還有悼念在政商兩界都頗有建樹的王添灯的〈弔王添灯兄〉:
硬骨棱棱意氣豪,頗從虎脛擬鈍刀。
實權莫禦流氓悍,虛位空懸主席高。
鼎鑊自甘誠不愧,事機坐失責難逃。
可憐商界稱重鎮,狼藉遺屍沒野蒿。
根據廖振富老師的研究,葉榮鐘可能是單一作者描寫二二八事件最多的古典詩人,光是《少奇吟草》一本詩集,就有超過二十餘首。光是從他所悼念的朋友名單來看,都可以感覺到二二八如何謀殺了一批非常優秀的台灣人。
過去我們討論「文白之爭」,主要是以課本裡有選錄的文言文作為批判對象。但其實古典文學並不只有課本裡那些令人昏睡的道德文章,它也有自己的沉鬱、憤怒與血性。
#二二八讀詩(6)
二二八事件過去之後,台灣旋即進入了戒嚴時代。因此,長年以來,許多細節是不能直說的,這導致許多作品,會用一些「你懂就懂」的關鍵字,來指涉二二八事件。即使在解嚴之後,這種寫法也沒有消失,整個脈絡已然成型。比如說,只要講到「事件」或「事變」而語帶曖昧的,幾乎就一定是二二八。或者,只要講到「一九四七」這個年份的,九成九也都跑不掉。這一整年,就永遠以無可迴避的形象,烙印成台灣史的傷口。如底下這首。
〈一九四七〉 ◎何光明
那一年
路也空虛
家也空虛
人也空虛
沒有什麼可以補充的
除了生命
那一年
人們悄悄地進行
喪事和喜事
時間重疊
那一年
新郎和新娘
沒有什麼良辰吉日
每一天都可以挑選
那一年
所有的孕婦
她們的肚子非常的明白
未來的孩子
未來的命運
這是「事件」發生的一年,一切都像落入黑洞了一般,被巨大的暴力給吸納進去了。這首詩從「生命」開頭,接下來幾段卻都是在寫「生命」如何被壓抑、禁錮,乃至於結婚生子這類帶有未來感的行為,都不再能帶來希望。
#二二八讀詩(7)
系列第七首,我們來讀首台語詩吧:呂美親的〈落雨彼日〉。如果你能聽能說,可以試著先自己讀一次;如果真的覺得有點困難,留言區一樓有吳易叡作曲、演唱的版本。除了台語以外,這首也是屬於「散文詩」的形式,也就是沒有明顯的分行排列,文字自然以段落流動。但即使如此,你讀出聲、或者用聽的,還是能察覺到明顯的韻律感。
〈落雨彼日-替228罹難者寄未亡人〉 ◎呂美親
落雨彼日,天氣恟恟反冷。田頭圳水無巡,田尾稻花袂媠;菸才剝離,稻期接續,日子免閣疏開。
日頭to 猶未落山,那會看無田岸,找無依倚?我無張無持跋入路溝,佇落雨彼日。雨水沃澹路燈,點焯[to̍h] ê菸骨猶未焯盡,怎樣這个黃昏,比一般時過了較緊。
敢是眠夢?若是,按怎袂有清醒。我看著鋤頭變作槍尾刀、圳水溪水轉濁;菸葉稻花染著紅、雞仔鳥仔亦袂赴走閃。
彼日了後,月娘tō恬恬毋走,據在風透、無管雨刮,徛佇天邊,陪你聽候。
已經袂記得菸味,suah親像有鼻著你煮暗頓ê芳氣,只是我ê雙腳伸攏袂直、兩蕊目睭撐攏袂開。請免替我驚疑,佇溝底有真濟人作陣;你睏袂落眠ê時,我攏會轉去看你。
後記:
水上機場附近已經真少播田、種菸,總是逐遍經過,攏想著見證者李君瑞先生講起彼段:「一台牛車,阮四个人作伙扛規十个,『怹』腹肚內腸仔teh走ê聲攏聽會著,阮將『怹』扛去北回,直接囥落溝底疊齊齊,干單用土嵌起來,無閣挖堀仔,埋佇叼位亦袂記矣。」
(收錄於呂美親《落雨彼日》)
這首詩的視角很特別,是以「罹難者」的角度來敘述的。由此來看,所謂「落雨彼日」,似乎就帶有「罹難彼日」的暗示了。當你帶著這份意識去讀,開頭的寫景,也都在寧靜中帶有殺意了——那些田頭田尾、日頭到黃昏的景象,是伴隨著野地裡的屍首的。
一路鋪排到最後一段,畫面更是觸目驚心:腳伸不直、眼睜不開,溝底有許多人一起⋯⋯
#二二八讀詩(8)
七十六年前的這一天,差不多也在這個時候,二二八事件的第一聲槍響震動了台北。從2月27日的晚上,以至於隨後的整個三月,台灣成了風聲鶴唳、槍聲處處的島嶼。在這樣一天,或許正適宜於讀一首充滿「彈孔」的詩。〈一首被撕裂的詩〉 ◎向陽
一六四五年掉在揚州、嘉定
漢人的頭,直到一九一一年
滿清末帝也沒有向他們道歉
夜空把□□□□□□
黑是此際□□□□□
星星也□□□□□
由著風□□□□□□□
黎明□□□
□夕陽□□□□
□□唯一□□□
□遮住了□□
□雨敲打□□□□
的大□
□帶上床了
□□的聲音
□□眼睛
□□尚未到來
門
一九四七年響遍台灣的槍聲
直到一九八九年春
還作著噩夢
(收錄於向陽〈亂〉)
被挖空的文字,如同被槍口威嚇、被子彈打掉的那些記憶。我們可以填入任意字眼,但也永遠不會知道我們到底失落了什麼。這首詩寫於1989年,是解嚴後兩年。但那時候所說的「噩夢」,現在卻還不能說是完全過去了。
#二二八讀詩(9)
「二二八」除了發生在1947年,也發生在1980年。1980年2月28日,已經因為美麗島事件被拘禁的林義雄,出庭軍事審判法庭。許多黨外人士,包含林義雄的太太方素敏也出席旁聽。就在同一時間,殺手潛入林義雄家宅,以利刃刺殺林義雄的母親游阿妹、雙胞胎女兒林亮均與林亭均,長女林奐均則身中六刀而重傷。這是一齣國民黨精心安排的政治暗殺:選擇在二二八事件週年、以及美麗島事件審判當天進行,其「戲劇安排」的用心昭然若揭。國民黨要展示的,不只是「我能殺你的人」,而且我能用最羞辱的方式,在你從未痊癒的傷口之上補刀。
同一年三月,楊牧寫下了〈悲歌為林義雄而作〉。如此明白凜冽的標題,是詩人前此少見的。在劇烈的傷痛與憤怒之前,浪漫、婉曲的文字都必須退位。
〈悲歌為林義雄作〉 ◎楊牧
遠望可以當歸
——漢樂府
1.
逝去的不祇是母親和女兒
大地祥和,歲月的承諾
眼淚深深湧溢三代不冷的血
在一個猜疑暗淡的中午
告別了愛,慈善,和期待
逝去,逝去的是人和野獸
光明和黑暗,紀律和小刀
協調和爆破間可憐的
差距。風雨在宜蘭外海嚎啕
掃過我們淺淺的夢和毅力
逝去的是夢,不是毅力
在風雨驚濤中沖激翻騰
不能面對飛揚的愚昧狂妄
和殘酷,乃省視惶惶扭曲的
街市,掩面飲泣的鄉土
逝去,逝去的是年代的脈絡
稀薄微亡,割裂,繃斷
童年如民歌一般拋棄在地上
上一代太苦,下一代不能
比這一代比這一代更苦更苦
2.
大雨在宜蘭海外嚎啕
日光稀薄斜照顫抖的丘陵
北風在山谷中嗚咽,知識的
磐石粉碎冷澗,文字和語言
同樣脆弱。我們默默祈求
請子夜的寒星拭乾眼淚
搭建一座堅固的橋樑,讓
憂慮的母親和害怕的女兒
離開城市和塵埃,接引
她們(母親和女兒)回歸
多水澤和稻米的平原故鄉
回歸多水澤和稻米的故鄉
回歸平原,保護她們永遠的
多水澤和稻米的平原故鄉
回歸多水澤和稻米的
回歸她們永遠的
平原故鄉。
(收錄於楊牧《有人》)
這首詩的第一節與第二節後半,都出現了往復迴旋的句子。這些句子以祈願的腔調敘述,但說的都是「不可能」之事:「上一代太苦,下一代不能 / 比這一代比這一代更苦更苦」,但實際上不管是上一代下一代,都已經倒在血泊中;而第二節「回歸多水澤和稻米的故鄉」及「保護她們永遠的 / 多水澤和稻米的平原故鄉」,也都是不可能完成的願望了。
詩題是「悲歌」,但如果讀出聲來,就會意識到這其實是在為亡者與生者誦念經文吧。
#二二八讀詩(10)
連續五天,我們每天各出兩則貼文,來分享與二二八有關的詩作,這會是今年最後一則。當然,相關的作品還有很多,我只是隨手找了我自己有印象的。如果有興趣從頭補齊,請點第一行的hashtag。最後一首,來個跟大家印象不太一樣的吳晟。吳晟老師在大多數讀者的心中,多半是溫藹的鄉土詩人形象。但其實在1998年,他也寫過批判二二八事件、及其後扭曲歷史的政府作為,那便是下面這首〈機槍聲〉。
〈機槍聲〉 ◎吳晟
一九四七・渡海而來的機槍聲
密集掃射,未曾停歇
這一排一排子彈
鞏固了台灣島上無所不在
黑壓壓的銅像
繼續去搜查有骨氣的文字
去跟蹤批評的聲音
一一押進黑牢
趁勢封鎖島嶼全部海岸線
斷絕天空雲來雲往的出入
隨即化身白色標語口號
在每場慶典,呼喊
在每處公共場所,盯視
在每座印刷機,潛伏
在聲光媒體的控制室,梭巡
在大大小小的機關,坐鎮
並佔據教科書每頁文句
經由教師飛濺的口沫
緊緊箝附莘莘學子的腦袋
彷如永遠除不去的遺傳基因
在台灣子弟體內滋長、繁殖
一九四七、二二八
渡海而來的機槍聲
密集掃射、餘音震盪
聲聲化作強勢的政令
伸入島嶼各鄉鎮
至今,未曾停歇
(收錄於吳晟《泥土:吳晟二十世紀詩集》)
詩中的「機槍聲」,除了物理上的火力外,更被延伸成為政治、媒體、教育力量,如何以其震耳欲聾的聲響,掩蓋了二二八的歷史。由此來看,這股「機槍聲」,至今仍然在網路上時時擊發,似乎從未消散。
#二二八讀詩(遺珠)
以下詩作,是我有列入考慮範圍,但最後沒貼在臉書上的。一併留存於此,供有興趣的人參考。
〈溶化的風景〉 ◎林亨泰
即使驟雨暴降的日子也
無法立刻淋溼
然而一眼望去全是發亮的綠
為什麼這麼快就溼透了?
走了五六步
再回頭看
全部的景色
早被眼淚溶化了
〈父親·一九四七〉 ◎陳芳明
一九四七年的海島
以沉沉的回聲迎接我的出世
後來父親追憶說
那不是春雷
是出殯行列的輓歌
我無知於人間的殘酷
在母親的褥血未乾之際
又聞到更濃烈的血腥
苦澀憭慄的陰影
牢牢籠罩了嬰孩的一生
烏雲覆蓋我的土地
鄉人結隊走向田野
他們並非播種而去
肩上的鋤頭
為的是埋葬他們的家屬
春耕還未開始
墓草已遍植滿地
父親以悸動的聲音說
啊!歉收的一九四七
已提早有了死亡的豐收
南國的枯樹
撐住我初識的天空
交錯的枝枒是悼亡的手勢
空空握著半個世紀的期待
也釋出一片茫然的未來
沙泥俱下是歷史的岸壁
激流淹沒了父親的夢
沖走的,更是他無懼的豪情
漫漫四十年後
痛楚仍清晰如一排午夜槍聲
遊蕩在身不由己的江湖
從彼岸到此岸
與許多呼痛的靈魂擦身而過
多麼熟悉又多麼疏遠
那豈不是父親年少時的背影
如今輪到我把故事傳述給孩子
仍錯覺地以為隔街有槍決在進行
環顧四周,陽光如洗
我看見蒼老的父親坐在後院
彷彿是衰弱的歷史蹲踞在那裡
〈嘉義街外──寫給陳澄波〉 ◎向陽
⠀
你倒下來時天都暗了
日正當中的嘉義驛前
嘉義人張著的驚嚇的眼睛
和你一樣憤怒地睜視
這暗無天日的青天
⠀
彷彿還在眼前,一九二六年
你用彩筆描繪的嘉義街外
受到殖民帝國的垂青
一九三三年你勾勒出來的中央噴水池
溫暖的陽光灑過金黃的土地
你的雙眼如此柔和,愛情
隨著油彩一筆一筆吻遍了嘉義
⠀
那時你一定也和嘉義人一樣
期待著殖民帝國的崩解
期待著海峽彼岸陌生的祖國
你畫布上的嘉義
還湧動噴水池的泉聲
熱切向著畫框外呼叫自由與溫馨
⠀
一九四七年,彷彿也還在眼前
你與祖國相遇,在和平鴿盤據的警察局
你得到的獎賞,是祖國熾烈的熱吻
與粗鐵線一起,綑綁你回歸祖國的身軀
沿著你從小熟悉的中山路來到嘉義驛前
面對青天,祖國用一顆子彈獎賞你的胸膛
⠀
這暗無天日的青天
和你一樣憤怒地睜視
嘉義人張著的驚嚇的眼睛
日正當中的嘉義驛前你倒下來時天都暗了
〈山寺隤墜有見〉 ◎莊垂勝
諸法原空相,嗔痴繞望迴。
山貧麋鹿遠,寺廢鼠狐來。
屋墜無完瓦,樑傾有棄材。
僧尼徒禮佛,莫淨劫餘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