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是我擔任《文訊》雜誌2023年3月號之客座主編,所策劃的「就試試文學家生活的味道吧:文學創作者的生存指南」專題導言。
1930年代,台灣作家楊守愚寫了〈就試試文學家生活的味道吧〉等一系列小說。這系列的各篇作品,都以一名讀書人「王先生」為主角。王先生一開始夢想著靠開私塾賺大錢,沒想到日治時期的台灣人,對於把小孩送來讀一堆之乎者也已經失去興趣,收如完全不符預期。隨後,王先生又把腦子動到了「投稿」這方面來。他幻想自己每天「斜槓」寫稿,一年下來就能添一筆好大的外快,甚至可以因為享譽文壇,而被聘請到上海主編文學雜誌。
當王先生的詩文真的在文學雜誌上面刊出,享受到眾人或羨慕或嫉妒的眼光之後,卻發現稿費遲遲沒有下來。苦等好一陣子,王先生終於接到雜誌編輯的來信了——但不是來發稿費的,而是來募款的。沒錯,文學雜誌比你還窮,別說發稿費給你了,它還期待你會因為稿子刊出,願意資助他們一筆呢!
這篇嘲謔滿點、自我挖苦的小說,不但呈現了楊守愚所目睹的文壇怪現狀,更是見證了「作家」這種身份在台灣誕生的瞬間。清代以前的台灣已有「文人」,但對這些古典文人來說,文學僅是生活的一部分,不但不是「職業」,也未必是「志業」。1920年代「新文學」興起後,確實出現了一批能寫小說、新詩的寫作者。但對這些人來說,文學是宣傳社會運動的手段,因此他們也很少自認為是「作家」——就像一名政治人物為了競選而開了youtube頻道,他也不會因此自認是「youtuber」。
直到楊守愚所描寫的1930年代,台灣才終於出現了「作家」這種身份:以寫作換取收入、搏得名聲,將文學視為自己的職業與志業。
文學夢的成本
雖然楊守愚以降的近百年來,都不斷有作家在喊窮,把「作家」描述成一種遠離經濟利益的行當。但實際上,「作家」這種身份,是高度依賴出版與媒體的產業鍊,才能夠成立的。如果沒有報紙、雜誌這類大眾媒體,沒有出書賣書的出版社和書店,楊守愚筆下的王先生就無處投稿;如果沒有作家同行、評論家、編輯、學者與讀者共同組成的意見交換體系,也就無法讓作家與作品區分高下等第,從而產生可以追求的「文學夢」。因此,文學表面上是一種精神追求、藝術實踐,實際上卻像所有行業一樣,免不了要建立在一套可行的物質基礎之上,才能發展至今而不至於斷裂。
本期「就試試文學家生活的味道吧」專題,便借前輩小說家楊守愚的標題為典,策劃一系列篇章,試著呈現文學夢想之下,文學人諸種「與生活搏鬥」的經驗。
而在進入各篇文章前,我想先邀請讀者思考一個問題。既然作家本身是產業鍊的一部分,那作家在「營業」其職業或志業時,無論最終結果是盈是虧,想必也有「成本」和「營收」。作家的營收為何很容易想像,大致就是版稅、稿費以及若干衍生收入。但是,作家寫作的「成本」是什麼?
這個問題並不困難,只是少有人從這個角度切入。畢竟我們都太習慣「文學歸文學,利益歸利益」,自然很難想到這麼「市儈」的問題。然而,對於一名有志成為專業作家的文學新人來說,這個問題應當像你投入任何職場、啟動任何創業一樣,都是必須想過一輪的問題。想過了,文學路上的艱險未必全都能克服;但若想都沒想過,那恐怕連一次顛簸都撐不過去了。
我自己的答案並不高明,但我認為有一定的解釋力。我認為,作家的營業成本當中,最重要的就是「時間」。作家所能累積的創作成就,毫無疑問受到壽命所限,這是「時間」最淺層的理解方式。更進一步說,作家之所以能提筆為文,想必要有一定程度的生命經驗、知識訓練、文學養成,這些東西也需要時間。一個人從識字到能夠掌握寫作技術、從言語無味到下筆有如神,在在俱是時間的結晶。
由此,我們也可以為「時間」加上更多附帶條件:什麼樣的時間?顯然,寫作需要一定程度的神志清明、身體健康、頭腦成熟,因此並不是你活了九十歲就有九十年,你必須扣掉必經的童稚時期與不可抗力的衰弱之年。其次,寫作雖然不像拍電影、開商店那樣需要前期投入大筆資金,但確實也需要相對穩定的基礎,才能累積必須的知識與技能。不說別的,如果一個人學生時代必須忙於打工,與另一餘暇時能博覽文學經典的人相比,能寫出一番名堂的機率勢必會有很大的差異——也許有人會以《做工的人》這類職人書寫反駁,但姑且不論職人數十百萬,能寫到出書的機率有多低;這些職人之所以能成為作家,最終也是要有一段安定的時間來寫書,才能「轉職」成功。總之,寫作者需要一定程度「先蹲後跳」的時間投資,這幾乎就決定了大多數寫作者都出身自中產或更高的階級。
而當新人成功出書,開始以「作家」身份走跳文壇時,時間與夢想的運算會變得更為糾結。作家必須謹慎思考,到底將時間投注到哪些工作之上、長久下來又會有什麼效應?兩種常見的極端是這樣的:聲量與名望較淺的作家,往往難以收到足夠溫飽的邀稿、演講等工作邀請,空有大把時間卻無法「營業」;而風華正茂、讀者愛戴的名作家,信箱裡則可能塞滿了大量的活動邀約,乃至各式各樣的試讀、試片、聚會等公關邀約,如果作家不知節制、來者不拒,很可能就會被這些「外務」佔去了創作的時間,乃至於慢慢被甩出文學的軌道。
因此,幾乎所有文學新人都曾聽過前輩作家諄諄告誡:「要趁年輕的時候多寫啊!」這裡的「多寫」,自然是指多創作,留下自己的作品之意。小時候聽這話,只當是長輩的和煦關懷,並未多想。但稍微有些經歷之後,也開始明白這諄諄之語背後,可能還藏了下半截沒講的話:「不要像我一樣,被俗務纏得沒空寫自己的東西。」由此,我們確實也能看出文學新人與資深作家,同樣面對一天二十四小時的不同課題:文學新人很難用時間立刻換到錢,所以應盡可能大量創作,先行累積文學聲望;資深作家有足夠的文學聲望,可以立刻轉換成現金,但必須適度抵抗名利的誘惑,將時間分配給相對「寂寞」甚至「不划算」的文學創作,才能維持文學生命於不輟,甚至再創高峰。
文學路的小型抽樣
本期「就試試文學家生活的味道吧」專題,便是以「時間」為軸心,來構思邀稿對象及主題方向的。限於篇幅,我們當然不可能對全體作家進行一「普查」,只能設法找出具有代表性的「抽樣」對象,將不同作家經歷的「文學時間」呈現給大家。相信這樣的內容不只對文學新人有所助益,即便是作家同行、乃至於有心研究文學社會學的學者,也都能從這份資料裡看出味道來。
專題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先從「作家」這個身份談起,主題是「成為作家是什麼體驗」。除了本篇導論外,我們特別邀請兩位2022年才出書的新人作家寺尾哲也和林楷倫,來談談最新鮮熱辣的經驗。寺尾哲也談出書之後,對日常生活是否有具體影響,既提供了「工作模式是否改變」的務實面向,也提供了「這樣的作家生活究竟如何」的感性面向。林楷倫則從自己文學養成中,所經歷的「文學團體」出發,談及寫作之路上的支持系統——那些陪你吃飯的、讀或不讀你作品的、狠狠較勁甚至彼此嫉妒的同路人,往往形塑了「你」作為一名作家的特殊性格。
第二部分則以「工作」為主軸,策劃「具體來說,作家是這樣工作的」。我們首先邀請三位以不同策略延續文學路的作家,分享自身經驗。鄧觀傑在2021年出版第一本書後,即成為台灣、馬華兩地文壇最受矚目的新秀之一,文學質地毋庸置疑;但同一時間,他卻在最「商業」的新媒體業工作,日日與網路流量搏鬥。如此「兼職寫作」的狀態與許多文學作家相同,但他的「本業」卻又不是相對安穩、時有長假的軍公教一類,其經驗與思索頗具參考價值。除此之外,我們也邀請黃崇凱、楊双子兩位「專職寫作」的代表。黃崇凱自2014年移居台南,便盡量減低「外務」,集中火力寫自己的作品;楊双子的寫作生涯幾經轉折,力圖平衡「外務」與自身創作的狀態。粗略一點說,黃崇凱和楊双子之間的差別,正是「斜槓」與否的差異——外務能帶來現金收入,創作能實踐自己的文學理想,作家要如何平衡等式兩端?在這兩篇文章裡,他們不只細數心路歷程,更誠實攤開收入數據,為這個時代的文學人留下物質見證。
除此之外,我們也策劃了兩個特別的欄位,來讓讀者實際看看作家如何安排日程、分配時間。〈作家的一週日常〉邀請了四位作家,列出自己一週的行程表。但作家就如同大多數人一樣,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因此四位作家都會寫出「理想的一週」與「實際的一週」,兩相對照很有意思之外,或也可稍微安慰「覺得自己做不到」的同行與新人。〈作家的2022年與2023年〉則把時間段拉長,邀請十位作家分享「2022年完成了什麼大型任務」、「2023預計執行甚麼大型任務」,舉凡出書、營隊、編輯、各式專案,乃至於分手、搬家等人生大事,都可囊括在內。這兩個欄位剛好呈現了作家「短期規劃」與「中長程目標」的不同面向。如果有一種作家專屬的管理學,這些自白都將是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專題的第三部分是「作家的盟友(順利的話)」,我們邀請了許多與作家會有業務往來的專業人士,談談他們對新人作家的意見。盛浩偉本身是作家,但同時也在出版社經歷了完整的編輯訓練,由這兩個身份來談「作家應當如何面對編輯」是再適合不過了。文章說明了作家必須明白的合理編輯常識,相信能幫助許多寫作者免去出版過程的許多摩擦。黃碧君身為「太台本屋」代表,長年將台灣作品翻譯到日本,在版權經紀與翻譯等方面都有豐厚經驗。從她的文章,我們頗能一窺文學作品外譯的困難及鋩角。王慈憶為國藝會獎助組專員,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一直在這個崗位上為各路寫作者排解疑難、協助作家們申請補助。在本期的文章裡,她不只介紹國藝會的補助,更一次統整了當前所有公部門的獎補助機制——老實說,有些補助單位我也是看到稿子才知道的。最後,陳雪與薄懷武的對談紀錄從各種走跳江湖的「鬼故事」開始講起,分享了文學創作者應有的自保手段。我們固然不是為了發大財而寫,但對自己應有的權益也無需退縮。陳雪反覆強調「相信自己的作品」,更是將本期「很不文學」的專題,拉回了一切夢想與煩憂、甜美與糾結的起點。我們都是「想寫的人」啊。
前段提到,有些補助資訊是我「看到稿子才知道」的。但其實何止補助資訊?這份專題的每一篇文章,都藏有「我看到稿子才知道」的亮點。當然,我才學經驗有限,「有所不知」毫不意外。但也因此,我更對這期專題增添了一份信心,並且懷抱著衷心的謝意:正是本期所有作家誠懇分享,突破長久以來「文人不談俗事」的慣習,才成就了這就事論事、資訊量滿載的一期。楊守愚的小說發表已近百年,這段時間的台灣文壇有變得更好嗎?未來的文學環境還能再更進步嗎?世事難以逆料,但可以努力:就讓我們先從揭露資訊、彼此坦誠討論開始吧!
・原文刊載於《文訊》雜誌2023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