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寬恕了我…」賴文欽說。
「不,死神遺棄了我……」林逸平說。
——陳千武〈死的預測〉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陳千武是台灣最被低估的小說家之一。部分的原因,或許是他以詩人桓夫知名,在新詩方面的成就太過耀眼,蓋過了他的小說創作;也或許是因為他的小說數量較少,總共只有《獵女犯: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和《情虜》兩本。而後者卻又體例不一,真正完整的作品恐怕只能算上《獵女犯》。
然而,就算只考慮《獵女犯》,陳千武也足以在台灣小說史上留名。正如同「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的副題,這本書是以一名日治時期的志願兵林逸平為主軸,所撰寫的一系列短篇小說。陳千武以短篇連作的形式,用十六篇小說涵蓋了台灣人被迫參加二次世界大戰的經驗——從徵召受訓、搭船到東南洋、登陸之後轉戰各地,一直到日本戰敗,幾經波折才復員回鄉等過程,通通收攬在一部小說裡。
但《獵女犯》的珍貴之處,並不只在於紀錄了歷史,更在陳千武以其敏銳、精微的感性,捕捉了戰時台灣人從未被正視的心靈狀態。平心而論,《獵女犯》的文字並不算「好」,當今讀者讀來甚至會有「卡卡的」之感,這是那一代「跨語世代」作家難以逃脫的印記。不過文學的微妙之處,就在於「美文」與「好的文學」未必全等。《獵女犯》在在證明了,即使文字時有鬆脫、句法時有怪異之處,但像陳千武這樣的一流作家,就是能夠用不太流利的文句,抓到文體大師也未必能及的心緒。比如開頭我們引述的那段非常簡樸,卻又寫出戰後餘生之荒謬感的對白,或者如〈旗語〉這個耐人咀嚼的場景:
田村京子以沉著的態度,輕輕擁抱著金城,把美麗的臉,靠近金城的右頰,吻了一下。然後,轉向林逸平,很敏捷的,以林逸平要逃避都來不及的快速,擁抱了林逸平。田村京子這樣大膽的舉止,使林逸平的反應更加快速,兩個人緊緊擁抱起來,且竟也意想不到的,交換了一次長吻──。這是相逢和分離連結在一起,最短最興奮的一個吻。也就是劃定生與死,天堂與地獄底神秘界限的一吻。
「我真心的祝福你武運長久……」吻後,田村京子依依不捨的望著林逸平說。
這個場景非常「不合邏輯」:田村京子在此之前,與主角林逸平認識不過幾分鐘;在此之後,也沒有什麼深深思念的愛戀——如果有,那就庸俗化了。並且,真正與京子有較深刻連結的,應該是旁邊那位「弟弟」金城才是。對最終有著「意想不到的長吻」的,卻是京子與林逸平。但這種不合邏輯的場景,反而是小說起飛的瞬間——你要怎麼用「邏輯」,去呈現上戰場前夕,人與人之間忽然超越國族立場的互相理解?不合理卻強烈的思緒、行動,正是人心的一瞬之光。在戰爭陰翳滿佈的回憶裡,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被記住的?
這種小說起飛之處,在《獵女犯》裡隨處可見,在在可以看到陳千武的機鋒。除此之外,陳千武也擅長營造「各種人、以各種超出想像的狀態交織」,這使得他的小說雖然沒有雄渾的大部隊交戰場面,卻更能看到戰爭如何把各式各樣本來無關的人生,通通絞纏成難以分離的亂線。我沒有正式統計,但在我的印象裡,台灣文學很少有如《獵女犯》一般,同時匯集了這麼多不同族群的作品。日本軍官、沖繩新兵、台籍志願兵、來自日本朝鮮菲律賓的慰安婦、印尼當地的原住民與娘惹、前殖民者荷蘭人、戰後來到東南亞的中國人……甚至還有士兵之間的同性性行為(但不是性愛)。戰爭使得人們離開了安居樂業之地,無論是侵入者還是被侵入者,都在此一殘暴的背景下,有了一重扭曲的「跨文化交流」。而恰恰是在諸族群交匯衝擊的地帶,《獵女犯》把一個看似老掉牙的題目寫出了新境界:台灣人是什麼?「我」的內涵與邊界何在?
設想最精彩的一篇,自然是名作〈獵女犯〉了。主角林兵長奉命參與一場掠奪與押送任務:從印尼人的村落裡,強擄婦女來當作日軍的慰安婦。然而在任務期間,林兵長卻在被俘虜的印尼婦女行列裡,聽到了「台灣話」,這讓離鄉萬里的林兵長大為興奮,忍不住向女主角賴莎琳搭話。但為什麼印尼女性會講「台灣話」?原來賴莎琳的母親是中國人(顯然是福建人)與荷蘭人的混血,然後母親又與印尼人結婚,然後用她操持的「福佬話」和林兵長溝通。如此層層疊疊的族群因緣,最終卻讓賴莎琳成了拷問台灣人心靈的角色——如果你是日本人,為什麼你會講「我們的話」;如果你不是日本人,你為什麼要幫日本人來掠奪我們?
賴莎琳(對林兵長)的靈魂拷問,逼出了台灣文學史上罕有的「戰爭倫理反省」。在歷史上,台灣人並不是可以出兵侵略他國的強權;甚至像林兵長這樣的台灣人,還必須被殖民者「強迫志願」,來打一場自己根本不想打的戰爭。然而陳千武並沒有自居受害者,而輕放了台灣人可能的戰爭責任。透過林兵長的處境,〈獵女犯〉通篇都在自我拷問:是嗎?我們真的沒有責任嗎?就算這不是一場自願的戰爭,消極配合的人,真的可以說一切都與我無關嗎?由此,小說最後的意象「無能的獵女犯」,就呈現了既矛盾又複雜的反省。「無能」也者,說的是台灣人在戰爭中身不由己;然而林兵長最終也承認了,他仍是「獵女犯」,並不是毫無嫌疑的。此中深度,幾乎可以說是台灣文學史上僅見的。
除此之外,《獵女犯》表面上是「日治時期的戰爭故事」,實際上卻也隱微呈現了陳千武對戰後國府時代的批判。(沒錯,這部小說集就是這麼千絲萬縷,什麼都能涉及)在本文最前面所引述的〈死的預測〉,以及〈輸送船〉內的詩作〈信鴿〉,都反覆描寫一種物理化的「死」。陳千武將「戰後餘生」改寫為「忘記在南洋的我底死」,這放在一本戰爭小說及裡面,似乎是題中應有之義。槍林彈雨之中,怎麼可能不談死亡?然而若我們多問一句:最後,沒死的人死在了哪裡?整個詮釋圖景恐怕就要大翻轉了。
沒死的人,最後死在了〈遺像〉裡。〈遺像〉是唯一不以林逸平為主角的小說,他甚至根本沒有登場。隨著故事的進行,我們才發現這篇小說的敘事者,是賴文欽的戀人秀玉。秀玉上一次出現,是在〈死的預測〉當中,賴文欽講到自己不願耽誤女友的人生,而不願意在戰前結婚的那位女友。這麼說來,賴文欽活著回到台灣,秀玉也始終等待著他,兩人應當能有美滿的未來了吧?但小說是這樣結尾的:
然而,她正要去南部的時候,她卻接到了欽亡故的訃音。──那是在一次很短的動亂中,欽被治安的步兵誤殺了。欽的死是冤枉的,絕不是他有所預料的吧。
稍有台灣史敏感度的讀者,一看就會發現蹊蹺:二次大戰後、很短的動亂、治安的步兵——這不是二二八事件還能是什麼?
原來,在戰爭裡沒死的人,最後是死在了二二八裡。《獵女犯》全書沒有一字提到二二八,卻將這一樁「終於到來的死亡」,安排在舉重若輕的末尾,其暗示的意義已十分明顯。二次世界大戰自然是台灣史上一次強烈的苦難經驗,但雨過之後並沒有天青,反而是迎來下一陣暴雨。十數篇戰爭小說的鋪陳,卻在最後以一句話扭轉方向,如此輕靈的思路,恐怕也是台灣文學裡罕見的了。
最後,衷心感謝陳明尹先生的授權,與大塊文化的出版,讓這本絕版已久的小說集能重回讀者視野。可以提醒的是:您手上的這個版本,將是目前為止,最完整收集陳千武所有戰爭小說的集子。本書自附錄〈卡滅校長〉以下的五篇文章,都是原版《獵女犯》所無,幸賴編輯林盈志先生的費心搜羅,才將這些應該屬於同一脈絡的篇章集於一書,讓讀者能完整品味。也期盼新版《獵女犯》的出版,能成為文學界重新評價陳千武小說成就的契機,看見他那略為生硬的文辭底下,也無法埋沒的小說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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