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期間，我一直有種在觀看格鬥比賽的錯覺。
格鬥比賽裡，最凶險的狀況之一，是兩人貼身靠打的時候。我一開始看不懂，覺得兩名選手臂膀交纏，近乎摟抱，這哪裡是在格鬥？但自己練過一點、多看幾場比賽之後，才知道：正是因為距離這麼近，所以雙方都幾乎難以迴避對方的攻擊。雖然這個距離沒辦法施展大開大闔的拳腳，但上可以手肘擊打，輕易就能見血；中可以起膝撞擊，震盪臟腑；就算沒那麼狠，手腳協同輕輕一絆，也能把對手摔到天旋地轉。而且，在這種距離內，身高、臂展、腿長優劣勢不再明顯，你能使用的打擊手段，對方也能使用。一來一往，就是看誰先扛不住，誰先倒下。
《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以「第三者」為主題，整部小說充滿了都會感，乾淨光亮得像是冷氣開得很強的辦公室，自然是沒有一人起手動腳，別說打架了，連性愛都不算激烈。然而，女主角與男主角之間的感情交纏，卻毫無疑問是「貼身靠打」。女主角身為第三者，面對有婦之夫的男主角，幾乎沒有幾頁甜蜜的篇幅，大多的對話都是在詰問男主角：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是這個樣子？無論男主角怎麼回答，女主角總是能找到更鋒銳的角度戳刺進去，一方面傷害男主角，一方面也傷害自己。這確實是感情上的貼身靠打了。貼上去，就是為了鬥狠，沒有要跟你控制距離、在外圍遊走。
對應小說的內容，《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的形式也是鋒銳如刃。許俐葳的上一本書是2012年的《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再上一本小說是2010年的《少女核》，跟我是寫作上的「同梯」。當年同輩相熟，早就知道她是每一筆都能寫出切膚之痛的那種寫作者。然而，前兩本打著「少女」旗號的著作，確實也書如其名地有著青春期的自溺。縱然有再好的刀，她似乎也只願意（或，只敢？）劃在自己的手腕上。
自毀自傷固然怵目驚心，卻顯然不是可長可久的文學路線。直到《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我們終於看到許俐葳調轉刀尖，開始解剖「更大的某一群人」——用最粗略的標籤說，可以稱之為「第三者」；或用更社會學一點的方式說，是某種型態的「六都女子圖鑑」。這些女主角不是千金小姐，但也稍見過世面；不在貧窮線上掙扎，但也領著難說寬裕的白領薪水。她們有夢想，但不完全純真；甚至她們知道自己的純真有價，無論身體或精神——即便她們往往沒有冷靜到真能在最高點賣出。更重要的是，在種種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有一點點女性主義又沒那麼女性主義的刻度裡，她們還是被古老的問題所困擾：我夠好，值得被愛嗎？即使她們知道這兩個短句之間，一點邏輯關係都沒有。
許俐葳向來擅長的，就是抓到這種「不屬於任一極端」的精微刻度。《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可以說是她的技藝與思索的熟成之作。開個我想她應該不至於會介意的玩笑，我總覺得如下公式是可以成立的：「許俐葳 = 神小風 + 郭強生 + 張亦絢。」《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從第一行開始，就展現出極為簡練的場景跳接能力，文字節奏也非常好，讓人覺得好像沒看到什麼特別絢麗的「金句」，卻又沒有一處文字不佳。光是小說的第一章，就值得再三誦讀。這種老練，我上一次是在郭強生的《尋琴者》裡面讀到了；因此雖然兩者幾乎沒有一處相同，還是讓我忍不住聯想。而張亦絢式的滔滔雄辯，則被許俐葳轉化成「刺針」式的精準打擊。同樣提供了人心的洞察，但許俐葳以一沾即走的輕靈筆法，讓我們看到另外一種叩問「女性身體如何面對社會的天羅地網」的質感。
而身為異性戀男性，更讓我心有所感的是男主角「查理」的塑造。在這段不倫關係裡，他是出軌那一個，毫無疑問站在道德低窪處。然而，許俐葳卻沒有把他寫成一名刻板的「渣男」——濫用權勢、玩弄女性、對家庭不負責、對自己不誠實……這些「題中應有之義」，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少到幾乎不重要。我讀到一半時，甚至有個荒謬的想法：「如果我是查理，我好像也不能『做得更好』了……」比如故事裡「到大賣場買美乃滋」一段，由一名出軌的丈夫搬演起來，不得不說是有一點「動人」的，那麼中年的謹慎，那麼中年的猥瑣，最終包藏了一個非常少年的念頭：「我猜妳可能想聊聊。」
簡直是初戀的少男了。事實上，查理在小說裡說了好幾次「談戀愛」。他再三問女主角，怎麼會想跟自己「談戀愛」？如此純情的詞彙，說的卻是那麼大人的關係。出軌原來不只是為了上床（雖然常常在上床），更可怕的是為了談戀愛。一但如此定錨兩人的關係，那就只能是貼身靠打了，精神上、心理上的安全距離蕩然無存。
也在這個意義上，我才明白為何這部小說不斷讓我想起格鬥。如果淺淺看過去，或許會得到一個印象，那就是女主角不斷在找架吵、在「無理取鬧」。然而，為什麼無理取鬧的不是男主角而是女主角，並不純粹是人格特質或「性別特質」使然，而是兩人的位置使然。查理自始至終都在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上，他有穩固的事業、家庭以及人際網路；相較之下，女主角擁有的只有縹緲的「談戀愛」之許諾。第三者的位置，使女主角必須不斷掠取證明，男主角則有無限的選擇餘地：他決定什麼時候見面，什麼時候聯絡，什麼時候去哪裡旅行，帶著妻子還是帶著「妳」……甚至，決定什麼時候要去大賣場裡買一瓶美乃滋。
面對手臂比你長十五公分的對手，你能怎麼辦呢？當然只能貼上去鬥狠，貼到那個最凶險的位置，才有機會抵銷一切位置的優勢，才有機會傷害到對方。唯有傷害到對方，才能證明愛原來存在，沒有那麼縹緲。
因此，我很喜歡倒數第二章的轉折。為保留閱讀樂趣，我這裡不打算爆雷。我想說的就只有一點：我本來以為，小說又要滑入「以書寫來療癒」的老套了；但沒有，這部小說裡的書寫發揮了它意料之外、又意料之內的效果。它以一種微妙的角度，證成了「愛」——大概就像是被一記膝擊頂到了心口。並且，在這起事件之後，如果我們認真算計損失，事實上查理仍然保持了完整的優勢，並沒有真正受到什麼重要的傷害；女主角在公在私賠上了一切，卻也只換到一個冷暖自知的「證明」。
此外，故事裡的另一組不倫關係「小捲與J」的劇情線也很迷人。女主角對待小捲的方式，也是另一組「書寫的膝擊」。許俐葳處理這段情節的方式，也深深讓我感覺到她不再是神小風了。如果是以前的神小風，應該足夠寫上五千字撕心裂肺的負面情緒吧？但現在的許俐葳只是淡筆掃過。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大人沒有撒嬌任性的餘地；而一件錯誤的事，也可以同時是對他人的傷害，與對自己的懲罰。若要說有什麼遺憾的，那大概會是：我本來以為女主角還會「更錯一點」的，比如成為第三者的第三者，與J發生一點什麼。然而，這也就是不同小說路線的選擇，並沒有什麼優劣的吧。
最後，令我有點遲疑的還有最後一章的處理方式。收在「你很棒」這個點，在邏輯上完全成立，我也相信能療癒許多讀者。然而，這句許諾、即便是神諭一般的許諾，真的就能逆轉整個結構嗎？我不確定。有意思的是，小說還再往前走了一點點，女主角提議「要去男主角家裡拿一本書」。這個動作保留了多種詮釋空間：可以是這段關係昇華了，此後不再是「不倫」的關係；也可以是一道關卡過去了，此後可以成為「更成熟的不倫者」了。相較之下，我覺得第二種詮釋方式會有趣一點。那會像是剛剛被KO倒地的選手，在讀秒結束之前站了起來，鼻青臉腫、搖晃如醉，但還是重新擺起了戰鬥姿勢。
歡迎回到小說的擂台。這記刺拳很漂亮，這讓我衷心期待，許俐葳接下來會打出怎樣的組合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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