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你有問題要問我,我也有問題要問你——你們新一代的人,文學觀也許已經很不一樣了吧。」
一坐下來,今年將滿九十歲的李喬老師就這麼說。如果我不是親眼看著他溫藹的表情,光聽這句話,恐怕都要正襟危坐,準備接受前輩考核了。我們訪談的地點,位於苗栗公館鄉的「山泉水文學基地」,這一帶正是李喬老師代表作《寒夜三部曲》的故事舞台。我非常喜歡的短篇小說〈哭聲〉所描寫的「鷂婆嘴」,也在不遠處。可以說,無論就精神意義還是物理意義上,我們都位於李喬文學世界的正中心。
在李舒琴女士的協助下,我們開始了訪談。李喬老師精神旺盛、話聲渾厚,除了聽力比較辛苦之外,完全看不出是要屆滿九十歲的人。不過,最讓人驚異的,還是李喬老師思考迴路之清晰。一開場,他便拿出一份資料,向我解釋「共同語」和「母語」的差別。李喬老師認為,若要思考台灣的文學語言,一定要把這兩個層次區分開來。首先,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母語」(mother tongue),不管是福佬話、客家話還是華語,這是需要互相尊重彼此的;但是,在現實上,華語已成為跨越不同族群的「共同語」(ancestor language),他認為本土語言的復振,不必也不應該以驅逐華語為目標。相反的,他主張要把華語視為一種資產,讓台灣作家、台灣的文學作品能向外連結其他也用華文書寫的讀者。如此一來,「本土」與「國際」才能雙元並進,無有偏廢。
要是把談話脈絡通通遮去,我會以為自己正在聆聽「國家語言發展法」的政策討論。時間對肉體與精神的摧殘是非常殘酷的,大多數我所知道的作家到了這個年紀,光是能夠憶述往事,對我們這些文學後輩來說,已經足以珍惜萬分了。然而李喬老師似乎不受影響,每一席談話都明確、清晰、邏輯順暢,並且不斷挑戰抽象的理論問題,讓人覺得「AI要取代人類還早得很呢」。在我表達敬佩之意後,李喬老師笑說:「我腦袋裡面的神經,三條已經斷了兩條,不行了啦!」
不知道他的量化數據是怎麼算出來的,但李喬老師的思考迴路確實變得有點特別。訪談過程裡,我們會在一面小白板寫上關鍵字,以輔助他聽不清楚的名詞、書名或人名。順著談話的脈絡,我們聊起了他早期的作品《飄然曠野》與〈人球〉。那是他在1960年代的一段「現代主義時期」——一般台灣文學史,會把這個階段的「現代主義小說」之重心,放在白先勇、歐陽子等《現代文學》作家群之上;但比較少人注意到的是,像李喬這樣完全不在那個圈子裡的本土作家,也幾乎同時開始了自己的現代主義實驗。這也是我最好奇的地方:如果說,《現代文學》作家群是從外文系、美新處等資源獲得現代主義養分,那遠在竹苗地區的李喬老師,是怎麼走上這條路的?
「我的順序,和一般作家是相反的。」李喬老師說:「他們是由文學而哲學,但我是由哲學而文學。我並不是因為想寫作,所以去讀那些書;而是先讀了書,自然就寫成那個樣子。」
他舉例說,像是現代主義當中的「意識流」手法。大多數作家,是因為讀了某些文學作品,接觸到了「意識流」,想要模仿,所以開始去讀相關的著作。於是,他們或許會去讀心理學、去讀一點精神分析理論,然後把學到的東西運用在作品裡。但是,李喬老師的學習路徑卻相反:在就讀新竹師範期間,他遇到了著名心理學家、也是作家平路的父親路君約教授。路君約教授帶著他們系統性地閱讀心理學著作,從行為主義到精神分析都無遺漏。因此,他對這些理論的領會自然更加深刻,不會只停留在走馬看花、望文生義的狀態裡。這也可以解釋,在戰後第二代作家當中,他為何是少數能夠創作、評論都卓有成就的名家。作為對照,與李喬並列戰後第二代代表性小說家的鄭清文,就明顯地偏向創作,而沒有那麼強的理論氣質。
對於李喬老師所講的「順序相反」,我深有所感:因為我也經歷過那個「因為想寫作、所以去硬吞理論書」的文青時期;那跟「系統性閱讀」所打下來的學問基底,是有著天壤之別的。
而這或也解釋了李喬老師在訪談中呈現的特殊狀態。一方面,他可以信手拈來,毫不費力地運用各式各樣的文學理論;但另一方面,他確實也偶爾會想不起來某些說法。比如前段講到「意識流」,他先講了一番自己的看法,然後望向我:「這後面有一個理論,我忘記叫什麼名字了?」我在小白板寫:「現代主義?」他立刻搖頭,說:「這個概念太大了,沒有那麼空泛,是更直接與心理層面、意識層面有關的。」我趕緊擦掉再寫:「精神分析?」
「對!」李喬老師笑開來,非常興奮:「你看,我神經三根真的斷了兩根。」
如此往復數回合,我心底卻越來越驚訝。如果真如李喬老師所說,他的神經只剩一根沒斷,那這一根想必是最粗壯、頑強、承載一切思想之精華的。因為,在一個多小時的談話過程裡,他每一席話都是合邏輯且思想鋒銳的,他唯一遺忘的,只有那些理論內容的「名詞」。就好像我面對著一本厚實的文學大辭典,一切內容都完好如新,只是剛好被遮去了目錄那幾頁。這讓我一方面十分享受高強度的文學談話,一方面也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搜尋腦袋裡面忽閃忽逝的文學史和理論名詞,生怕一不小心就漏接了關鍵訊息。比如說,在談起實驗性的〈飄然曠野〉是怎麼刊登出來的,他說要感謝當時副刊編輯的力挺;同樣經過幾輪猜謎,我們才猜出來是《徵信新聞》的桑品戴!猜出答案的同時,我也不禁暗叫僥倖:如果不是幾個月前,才整理到相關材料……
或許正因為他年輕時的理論閱讀極為紮實,所以即使在半世紀之後、記憶與聽力都不再完整的情況下,這些「對常人來說很難的東西」,他反而還能像是閒話家常一般聊出來吧。
而當這麼多思想元素,在這位耆老作家的腦袋裡無休無止地碰撞時,會激發出意料之外的新事物,似乎也就不那麼值得大驚小怪了。訪談中段,我們聊到《寒夜三部曲》,李喬老師提出了自己對歷史小說的見解:他認為歷史小說,固然不能是史料的照抄,但也不能是全然的虛構;比較好的做法,是「連點成線」——以文獻、口述等現實材料為「點」,並用小說家的虛構之力,補成歷史敘事的「線」。接著,我們再談到近作《V與身體》、《散靈堂傳奇》,李喬老師像是突然被按到開關一樣,開始講一套他最近的想法:過往的文學作品,都是以「人」為中心,去描寫人的感情和觀念。但是,誰說文學只能從「人」出發?李喬老師說,在他最近的這幾本小說裡,他就想挑戰看看,能否用生物、甚至無生物的角度來看世界,如此一來,也許就能跳脫「以人為本」的窠臼,獲得全新的視角……
已經被「考核」一個多小時的我,腦袋反射性地亮起一個名詞,寫在小白板上:「多物種民族誌?」
這是第一次,李喬老師並非投來「你答對了」的眼光。他的表情寫著「這是什麼」四個字。我這才恍然回神:等等,這並不是李喬老師那個年代,所會熟悉的文學理論。因為,即使在學界,這也不過是最近幾年才引入台灣的概念;而在文壇當中,恐怕只有很新銳的一批生態作家,才會比較熟悉這套東西。我連忙向李喬老師解釋:我認為他剛剛的說法,很符合當代文學的一個新理論。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出來,這是我又一次被他的思考內容驚嚇到了——如果他沒有讀過這些「新東西」,那是否意味著,他又再一次在這遠離一切文藝資源、風光悠緩的苗栗鄉間,獨自思索出完全切中時代脈搏的文學新方向?
但這種驚嚇,大概只是我的凡俗之見吧?對李喬老師來說,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只要你讀得夠深、想得夠深,當然就會抵達最好的那個方向。思想如樹,而文學的開枝散葉,並不一定只在文壇的最中心發生。關鍵是,植樹者是否日日養護、日日汲取,每一秒都讓自己的心保持活躍?如此一來,就算所有名詞都佚散了,文學還是會生氣蓬勃地活在那裡吧:在山泉水際,在所有故事開始的地方。
・原文刊載於《Verse》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