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下旬，《惡靈古堡4 重製版》上市，迅速席捲了玩家社群。在《薩爾達傳說：王國之淚》上市之前，《惡靈古堡4 重製版》毫無疑問是開年以來最受矚目的遊戲。這兩部遊戲所受到的盛讚，是有一點點類似的：它們都是在「前作已是經典」的前提下，還能讓人感到更上層樓的驚喜之作。
在此，必須先向不熟悉電子遊戲的讀者解釋何謂「重製版」：由於電子遊戲的軟硬體條件迭代迅速，不管是畫質、配樂、玩法都不斷進步，十年前最新銳的技術，在十年後可能已經變成玩家難以忍受的低標。因此，許多經典的電子遊戲作品，便會每隔幾年「重製」一次。規模小的，便是改善畫質、增加讀取流暢度，猶如老電影的「修復」或「數位上色」；規模大的，甚至會重新改編劇情、以新的遊戲引擎和遊戲機制「重做一次」。這兩種「重置」，對於熱愛本作的老玩家來說都有風險，前者會讓人擔心遊戲公司不思進取，冷飯重炒；後者則會讓人擔心記憶中的美好被改得面目全非。也就是說，「重製版」雖然能保證一定的銷量，但要做到讓人喝采，難度一點也不亞於文學作品改編影視、或者經典電影重拍。
《惡靈古堡4 重製版》就是在上述夾縫間，殺出一條血路的再創高峰之作。老玩家感受到滿滿的溫情，新玩家如我也玩到擱置一堆工作（編輯大人你什麼都沒有看到，上面那句是幻覺）。《惡靈古堡4》最初的版本於2005年上市，在當年是劃時代的作品。不過，因為我是在二十九歲購入PlayStation 4主機之後，才真正接觸到《惡靈古堡》系列，因此我跳過了所有「原版」，直接從各個「重製版」開始。我最早玩的是《惡靈古堡2 重製版》，作為恐怖遊戲的經典之作，它強大的氛圍營造與緊迫的資源管理令人萬分著迷。緊接著《惡靈古堡3 重製版》上市，我當然也迅速入坑。這一代的重製版內容縮減，是玩家評價較低的一代。不滿足之餘，有較資深的玩家推薦：不如你去玩玩四代吧？雖然重製版還沒做出來，但原版已經很厲害。
那有什麼問題？買。然而，不得不說，作為2020年代的玩家，我完全「玩不懂」原版《惡靈古堡4》。一開始我們操作主角里昂進入一個西班牙小山村，遭遇大批狂暴村民的襲擊。即便我理智上知道這應該是一個緊張刺激的開場，但我實在沒有辦法適應2005年的科技水準了：相對粗糙的畫面，角色進退轉身、舉槍瞄準的動作全都非常「卡」。因此，我並沒能撐完全作，就把原版遊戲棄置一旁了。
但是，這並不是原版的錯，是我在不對的時間遇到了它。它上市那年我十七歲，如果讓當時的我接觸到它，我絕對是翹課也要玩下去的。在當年，《惡靈古堡4》的創舉之一，是採用了「第三人稱越肩視角」。在這個系列的前幾代，它採取的是「第三人稱固定視角」，你進入每一個場景，就會像是從某具監視攝影機在俯瞰整個房間一樣，你會看到敵我動態分佈和房間裡的物件。然而，「第三人稱越肩視角」則是把攝影機安置在主角的後背，讓你可以看到主角的整個上半身和持槍的手臂，並且隨著主角的視野來觀察整個場景。
這個看似微小的差異，卻會帶來完全不同的遊戲體驗。首先，它帶給玩家更強的臨場感，你不再是「高高在上」看著敵人撲咬主角，而是感覺到它們就是來咬你的。其次，「越肩」的位置又能讓玩家有足夠大的視野，去觀察四周的敵人和物件——當你能夠看到的敵人夠多，你的緊張感就會上升；而你若能看到一旁的物件，就能思考如何利用地形配置擊敗敵人。最後，《惡靈古堡4》淡化了「恐怖遊戲」的要素，加強「動作遊戲」的成分，把重點放在「爽快地擊敗大批敵人」。如此一來，越肩視角就能強化主角近迫、有張力的格鬥動作：比如里昂招牌的迴旋踢。
這套機制不是《惡靈古堡4》發明的，但它無疑是將之發揚光大的重要作品。在那之後，無數遊戲都採用了「第三人稱越肩視角」，普及到初玩它的我「根本沒發現它哪裡特別」。我反而會注意到的是不能邊走邊換彈匣、槍口移動不靈活等時代侷限。
而這也是《惡靈古堡4 重製版》必須克服的問題：沒錯，原版在電子遊戲史上是偉大的作品，但那是2005年的偉大了，如果要說服2023年的新玩家，勢必不能只是畫質改進的小規模修改。因此，重製版首先把缺點補起來：這是《惡靈古堡》系列各代重製以來，戰鬥手感最好的一代，好到我這種技術不是很精細的玩家都能感受得出來。大到多樣化的槍枝選擇、華麗的動作設計、射擊與格鬥的戰術搭配，小到彈藥射出的聲光效果、準心移動和縮聚的順暢感受，都讓玩家沉溺。光以最基本的「手槍」而論，就設計出適合精準打擊的「SG-09 R」、火力強彈後座力也強的「Red9」、貫穿力較高的「懲罰者」與威力適中但射速極快的「黑尾」。武器琳瑯滿目的遊戲很多，玩家可以依照自己的偏好來選擇；但設計得好的遊戲，就能像《惡靈古堡4 重製版》讓你選擇困難——光是為了「玩過每一把槍」，我就多玩了好幾輪遊戲。如果你還不知道的話，「一輪」《惡靈古堡4 重製版》慢則十多小時，快一點也要四、五小時。（編輯大人請再次失憶，謝謝）
另一處顯著的改動，是重製版重新安排了劇情結構。不得不說，原版的劇情可能是遊戲最弱的一塊，帶有1990年代到2000年初期的「卡通化」遺風。它特別講究合理、細膩的角色關係，代之以誇張的、風格化的表演。所以你會看到女主角莫名其妙跑去不該去的地方，然後我們只好拼死拼活去救她。然而重製版的編劇顯然煞費苦心，在不改動原作架構的前提下，竟然讓所有情節都寫實了起來。比如被綁架的女主角艾殊莉是大學生，在原作裡只負責尖叫，但在重製版裡有了「大學生該有的智力」，也能輔助劇情推進了。或者在原作裡莫名出現又莫名死去的路易斯，在重製版不但有了合理的動機設計，更以「唐吉軻德vs桑丘」的元素貫穿所有對白。里昂與路易斯的最後一場對話，感人到令人不敢相信這是《惡靈古堡》系列作品——你是招攬了被《最後生還者》團隊開除的編劇嗎？
不過，從「卡通化」到「寫實化」雖然能夠說服新玩家，但還是讓部分老玩家感到遺憾。畢竟，那種浮誇到沒在管合不合理的狂野想像力，也是早期遊戲的風格之一。為了寫實，重製版刪除了若干誇張到離譜的場景，比如原作裡奔跑的巨人雕像；也改寫了若干角色性格，比如搞笑氣息太重的「城主」。然而，多數老玩家還是能夠理解此中取捨，並且肯定它在「原味與新意」之間的平衡；新玩家如我則更是五體投地，補上了少年時期錯過鉅作的遺憾。
當然，在《薩爾達傳說：王國之淚》強勢壓境之下，《惡靈古堡4 重製版》大概不可能奪下年度最佳遊戲的頭銜。畢竟「王國之淚」真的是不斷刷新玩家想像力，可以代表現階段地球文明最高成就的作品（雖然很像是在開玩笑，但我沒有）。然而，《惡靈古堡4 重製版》讓上個世代的遊戲史里程碑重新煥發光彩，老梗長出新枝的作品，也是值得十二萬分的敬意的。作為文學人的我，會萬分尊敬文學史上那些「不完美、但有過開創之功」的作品；作為玩家的我，也是用一樣的心情在面對《惡靈古堡4 重製版》。無分文學、遊戲或者哪個領域的創作，「文明」就是這樣鋪墊起來的吧。
・刊載於《The Big Issue》2023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