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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語言只是溝通工具:一種無惡意但不太妙的想法

2023/07/05 _時事雜談

 

「語言是溝通的工具,好用就好。」

 

多年以前,我在某本談論社會語言學的書裡看到這句話。時隔太久,我實在想不起作者是哪一位了。我只記得他說:這句話是大眾普遍對語言的認知,這種認知無可厚非,畢竟大多數人的生活並不需要太在意語言「工具以外」的成分;然而,正是因為這種想法,所以弱勢語言往往很難得到翻身的機會,最終就是強者恆強,弱者恆弱。最後,那篇文章不無悲觀地暗示:如果大多數台灣人也同意「工具」一說,那除了華語以外的其他語言,幾乎都不可能「復振」,頂多就是維持在一個「存在但虛弱」的狀態裡。

 

我對這個說法印象深刻,因為它既具有啟發性、但它的啟發卻是指向某種絕望的終局。

 

為什麼「語言=工具」這樣的認知,會造成強者恆強、弱者恆弱的效果呢?至少有兩個因素。持有這種認知的人,心裡可能完全沒有「想要消滅弱勢語言」的想法,甚至是同情弱勢語言的。然而,當我們以「好用」與否的工具思維來評斷語言,就會忽略兩件事:

 

第一、「好不好用」很大程度取決於「你在什麼環境裡用」。比如說,菜刀是一種工具,當它出現在廚房裡,有砧板、有磨刀石、有適合它的刀架、並且拿它來切菜切肉的時候,它就非常好用。但你如果拿菜刀去砍柴,或者拿菜刀去切割金屬料件,它就會變得很難用。

 

第二、「好不好用」也事關使用者的熟練程度。同樣是菜刀,刀功好的廚師切起來,就是行雲流水、切絲剔骨都從容自在。但如果拿給我,不要讓生鮮食材染上我的血,就已經算是超水準表現了。

 

這兩件事,可以合併在一起看:菜刀作為工具,它的本質並無變動。但如果環境改動了,或者使用者的熟練度不夠,那就會「變難用」。這是菜刀的錯嗎?顯然不是。同理,如果台灣社會的「台語」比「華語」難用,「客語」又比「台語」難用(我指的是平均而言,在不同場域當然會不太一樣;比如菜市場和學術研討會當然不是同一回事),那是台語或客語的問題嗎?顯然也不是。

 

這就是為什麼,「語言=工具」的觀念會自然造成強者恆強、弱者恆弱的效果。我再說一次,我並沒有覺得這樣想的人是錯的,大多數人本來就沒有「心懷語言復振之理想」的義務。但是,當有人提出「台語就是OOXX」或「客語就是OOXX」之類的說法時,我們至少要知道那是畫錯重點了。

 

今日台語(及其他弱勢語言)之困境,在於「台灣社會的環境讓它們變得很難用」,以及「新一代的語言使用者越來越不熟練」;再配合「語言=工具」的消極效果,使得所有語言復振運動都困難重重。我們可以輕易觀察到「講華語」的阻力相對較小,尤其在越正式、牽涉到越多政治經濟文化資源的場域,講華語基本上就是預設值;而除了一些「很生活」、「很基層」的場域,「講台語」和其他弱勢語言的阻力就大到不行。如此一來,年輕一代越來越不想講這些「不好用」的語言,也就變得非常「自然」了。

 

因此,我可以理解許多語言復振運動者的急切之情。阻力已經這麼大,我們自然希望少一分是一分。公眾人物的表態,是一種減低阻力的方式。公眾人物的言行,是一種減低阻力的方式。反過來說,抱怨台語運動過於激進的人,他們也在描述種種阻力:長輩嘲笑你的發音,以你使用的語言來否定你的台灣人身份……這些阻力都是真實存在的,如果可以的話,當然是越少越好。但是,這顯然不是最大的阻力。這些細節值得討論,卻通通不是「解決了,台語就會復振」的關鍵因素。

 

就政府而言,它能做的是從公共服務層面,徹底打造一套能夠讓各種語言的使用阻力通通降低的系統。比如大眾運輸,我們現在已經有多語廣播,這很好。但是,如果一個只講台語或只講客語的人,是否能夠買到車票並且安然抵達目的地?更進一步,在教育、法律、政治、商業文化、等等領域,有沒有可能設計更多降低阻力的制度——哪怕無法降低為零,只是降低一點都好?

 

就我們個人而言,能做的也就只有「增加熟練度」和「拋棄語言=工具之思維」——如果你覺得我們值得一個更多元的語言環境的話。特別是後者,它幾乎是一轉念的事情而已,門檻極低。不要輕易把他人的語言工具化,不要以「好不好用」去差別對待語言,要意識到所有語言都有一樣的潛力;人類的潛力有多大,它所使用的語言就有多少可能。

 

或者,想像一下:如果你在某個遙遠的異國裡住了幾十年,突然某天在街上聽到了一句熟悉的腔調,你會有什麼感覺?那個感覺,應該足夠說服你:語言絕對不只是一種工具,它更是你更深層的人性所寄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