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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皮

2023/08/12 _抒情散文

 

「這手術很簡單,很快,不用擔心!」

 

從前一天晚上起,謝宜安就不斷用這句話為我做心理建設。臨到那日,我們先去附近的愛店「canimama」吃甜點,完全無視熱量限制,點了兩顆起司蛋糕、一份磅蛋糕、一片蘋果派。canimama的手藝從不讓人失望,尤其是平衡了清新與濃郁的生乳酪。在久違的甜點約會期間,我們邊吃邊翻唐捐的詩集,被那些天才般的雙關、聯想和文字遊戲逗得嘻嘻哈哈。終於,我們的心情都調整到高點,術前麻醉效果良好,可以來辦正事了。

 

手術開始:謝宜安拉著我走進連鎖服飾店「NET」。今天的任務,是幫我買衣服,幫我把不合身的皺皮給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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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非常討厭買衣服。或者更精確地說,我討厭那些「我不想做卻又週期性出現的事情」,而這些事,又幾乎都與打理外表有關。比如剪頭髮、刮鬍子,以及,再說一次,買衣服。為此,謝宜安常常聽到我發出一些違反生物常識的抱怨:「到底為什麼鬍子會一直長?」「頭髮難道不能剪一次就直接永久壞死嗎?」我甚至想過要剃光頭,不是為了風格或美觀,而是希望可以一勞永逸——但在我稍微查一點資料之後,此一希望非常合邏輯地破滅了:就算頭頂光亮,它還是會長!要維持光頭,是比普通髮型還麻煩的。一顆圓球表面長出幾絲新毛是一清二楚,毫無裝死不修剪的空間。

 

無法一勞永逸,就只能拖延週期。我每週都要拍攝的youtube影片,因此就成為懶怠的證據。頭髮從剛剪好的短刺狀態,漸漸成為無人照料的草叢。每個禮拜拍片之前,我都在掙扎「是不是該去剪頭髮了」,觀眾看我一顆混亂的頭在畫面裡大放厥詞,應該早就有人不耐煩了吧?可是,如果我能拖延一週,就意味著再下一次的剪髮也能延後一週。長遠來看,更是能有效減低「一生中必須剪髮的次數」。每三十天剪髮一次若能拖延到每四十天剪髮一次,一年就能省下最多25%的次數,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拖延週期,因此成為我面對這些皮相之事的官方政策。我向來主張自由工作者應當嚴守紀律,無論交稿、演講甚至朋友聚會我都致力守時,每天必定細細確認隔日每一行程是幾點幾分在哪裡。但唯有這些「皮」事,我是能皮就皮,絕不放棄任何一次拖延的機會。

 

添購新衣,是這類「皮」事當中,可以把週期拉得最長的。成年以來,若不算上消耗品的補充,稍具規模的衣物採買次數,是絕對可以扳著指頭數完的。我的衣櫃裡有不少大學時期穿到現在,歷盡滄桑而綻邊、破洞、鬆垮變形的T恤,但我多次堅拒丟棄它們。我並無堅定的環保理念,也不是真的惜物惜情,純粹就是:如果丟了它們,我就得再買一批了。週期啊週期,算術是不會騙人的。人壽有其極限,每一次拖延都能在極限裡創造更低的上限,因產生一次微小但恆久的勝利。

 

不過,隨著出社會工作,過的又是必須常常站上講台、時有公開受訪的日子,畢竟不能永遠都穿大學T。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世人可以接受、我也還不嫌太麻煩的衣裝模式:素色襯衫配深色長褲。跟學生時代的自己相比,我總算是多學會了「把襯衫紮進長褲」之必要——雖然在我個人的算術體系裡,此一儀式會讓我一天要多做七八個動作,必須時時檢查襯衫下擺的行蹤,不如直接拉出來那麼一勞永逸;不過,比起不紮襯衫所引起的麻煩,能夠省掉幾十次長輩的諄諄訓誨和旁人尷尬的目光,每日七、八個動作已經是阻力最小的方案。好吧,我紮。

 

並且,你懂的,為了週期的緣故,我會一次買進七、八套襯衫長褲,確保一個禮拜的連續行程都不致重複之後,就靠這套「先發輪值表」度過幾年,假裝我這輩子再也不需要走進UNIQLO、H&M或NET。

 

這套模式,讓我大致混過了出版第一本書到第五本書之間的生涯。在寬容的文學界裡,我當然遠不是最會打扮的(比如每次出場都是閃亮西裝的紀大偉老師,或者永遠零死角的盛浩偉),但也沒有因為衣著而挨過什麼罵。至少當面沒有。但這脆弱的平衡,在最近幾年被打破了。2019年左右,我開始健身、飲食控制。拜現代科學與認真的教練之賜,我從最高點的94公斤穩定下滑,在兩年左右就掉到了70公斤以下。自小胖到大的我,對於體能提升、運動能力變好頗為開心,也就沒注意到變瘦帶來的「副作用」:舊衣服通通都要不合身了。

 

事實上,我根本沒發現衣服不合身。我頂多是覺得「以前穿不下的可以穿了」,或者「以前繃很緊的現在很輕鬆」。這是不錯的現象啊,有什麼好擔心的?然而,在2021年左右的一次重要訪談裡,我難得穿上謝宜安早幾年幫我挑選過的一套「重裝備」出席。照片出來,我傻傻向謝宜安獻寶:「你看,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腰耶!」沒想到她銳眼一掃,指著照片說:「你的長褲……鬆到這樣,該換了吧?」

 

該換?怎麼會呢?它還好好的呀,沒有破洞沒有褪色。我下意識這樣回嘴。然而再細看照片,確實有點端倪了。比起其他來賓筆挺的衣著,我的長褲已經掉得太低,導致褲管在鞋邊淤成一團;本來緊繃的西裝外套是變舒服了,但袖口卻寬大得像是要甩水袖。更麻煩的是襯衫。我從來沒想過,瘦下來會讓襯衫更難紮好——下襬會澎、褲頭咬不住,就算只是隨便伸個懶腰、揮手打個招呼,都得要重新紮一次。一天七、八個動作,恐怕要變成一天十七、八個動作了。

 

於是,那是近年來第一次大規模換皮手術。趁著我們到台南旅行,謝宜安成功勸誘我在某個行程的空檔,到附近的NET採買衣服。在這一方面,她可是煞費苦心。她深知我的「拖延週期」邏輯,而衣服不合身又不像頭髮沒剪、鬍子沒刮那麼容易出包,要讓我為此專程出門難如登天。因此,她先說自己臨時欠一件外套,跟我敲定了一個友人聚餐之前的時段。如果是買她的衣服,那我自然沒那麼抗拒。但等我們到了店裡,她便開始遊說:反正都來了,還有半小時,要不要試穿幾件……?

 

老實說,那次換皮手術大為成功。即使對衣著毫無審美可言的我,也驚奇地發現「原來合身的衣服,會讓整個人的樣子差這麼多」。那年我三十三歲,一名駑鈍的異性戀男性,第一次知道原來「合身」是什麼意思。當天晚上,我在臉書貼出試穿照片,親友反應熱烈。謝宜安在底下與老友如此留言對答:

 

謝宜安:執迷不悟的男朋友終於了解到衣服合身的重要性,今天是男朋友成年紀念日!!

蔡宜文:他終於買衣服了!恭喜你守得雲開見日出!!

謝宜安:我好感動,頑石終於點頭,程門終於打開,滴水終於穿石

 

看來我真是非常、非常難搞的病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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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痼疾,自然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不知道為什麼,我自小似乎就內建一項強烈的偏見:認真打理外表是一件丟臉的、不正當的事情。奇妙的是,這項偏見似乎只被我拿來「自律」,而不太拿來「律人」。對於認真打扮的他人,我始終帶有一種「觀賞奇觀」的敬意,原來從頭頂到腳底、從襯衣到外套,是可以有這麼多花樣的?種種不必要但奇技淫巧的講究,在我看來,簡直不輸給最複雜的文學作品。所謂「深度在表面」、「文明建立在生存必要之外的狂熱追求」這些我常常拿來形容文學的說法,也幾乎都能套用在他人修飾外表之時。修面如寫詩,著裝就像架構情節,自有一種毫無必要的奧妙在內。

 

然而,這些想法放回自己身上卻全部行不通。我就是本能性地厭惡自己「做那些事」。後來讀過一些性別研究,大致知道這可能是某種「有毒的男子氣概」。但理智上知道它有毒,卻不代表能立刻戒除,甚至每每都有戒斷症狀。搞到後來,要我買一批新衣服,簡直就像是要剝我的皮、重換一套那樣困難。日本小說家田山花袋擅長「私小說」,常常以文字剖開自己最不堪的內裡,讓讀者看到血肉模糊而袒露的心,被稱為「花袋式剝皮」。我換裝的難度自然不可與田山花袋痛苦的寫作歷程相比,但每到要「換皮」之際,我都會再次想起他的這一名號。

 

「為什麼不能發明一種智慧型布料,可以自動隨身形改變呢?」

 

「其實有,」謝宜安說:「只是你不會穿到。」

 

她說,有一種蘿莉塔裙,會在後背的關鍵處使用彈性很好、鬆緊帶一般的設計。如果是比較瘦小的人穿進去,它會自然貼身;如果稍微豐滿一點,衣服也可以容納得下。只要在彈性範圍內,各種身型的人穿進去都會合身。這種設計完全符合我的需求,不必動用科幻級的布料設計,早就可以商品化。唯一的問題是:那是蘿莉塔裙慣用的設計。

 

說這話的時候,時間已來到2023年,我又到了必須「換皮」的關頭了。五月到七月間,為了參加格鬥比賽,我的體重又從69公斤直直落到60公斤左右。由於減重進度出乎意料順利,我並不覺得新的飲食控制模式有何痛苦,因此比賽結束之後,我決定繼續往下壓,以便未來可以挑戰更輕量級的比賽。這整段備賽期間全力衝刺、無暇他顧,自然也沒發現衣帶漸寬的事實。等到一回神,發現褲頭又鬆、襯衫又紮不好,我才意識到災難又要來了。算一算日子,距離上一次大規模採購衣物,才不過兩年的時間。我喜歡那批衣服,我覺得它們很好;而且對我來說,那批衣服跟新的沒有兩樣。因此,在這麼短的週期內,竟然又要再換一次,越是滿意上次的成果,這次越是讓人痛心疾首。

 

於是我訂下新門檻:等我穩定把體重降到60公斤以下之後,再一次買齊衣服吧!謝宜安大惑不解:為什麼是60公斤?差1公斤對於買衣服沒有影響啊?但對我來說,1公斤的差距就是多七天的飲食控制。更重要的是,我害怕就這麼1公斤之差,我可能就沒辦法買更小一點的尺寸;這也就意味著,如果我之後減重目標再次達陣——以目前的經驗,很可能就是半年內的事情——,會不會屆時又要買一次衣服?為此,我當然要壓得越低越好。

 

最好是一次壓到最低點,尺寸從此固定不動。最好這一次採購,就是最後一次採購。

 

我真的好討厭買衣服。

 

雖然訂下了嚴格的計畫,這次換皮前夕卻頗多不順。約好採購的前一日,台北突如其來的暴雨打亂一切,我和謝宜安在晚餐時因為很小的事情吵了一架。晚上睡前,她很認真和我溝通,釐清她今天為什麼特別煩躁。接著輪到我了,我是不是也不太好?

 

沒有吧?一開始我這麼說:應該沒有什麼特別的。

 

可是,我覺得你今天比較沒那麼體貼。有點失常。

 

真的嗎?

 

我想起晚餐不小心多買的薯條和烤雞,那是她冒雨貼心買來、卻在熱量預算之外的食物。突然一股衝動湧了上來。一大串話語自己衝了出來:

 

——我跟你說,我明天一定壓不到目標體重。本來就有點困難了,今天看到晚餐更覺得完全絕望。但其實就算晚餐沒有多買,明天也可能到不了。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擔心,因為這次失誤,我會必須多買一次衣服。時隔兩年又要走進服飾店,我已經非常非常挫折了,我真的不想要短時間再來一次……。

 

一邊說,一邊我也覺得,我到底在講什麼荒謬的東西啊。說著自己都要笑出來了,但又確實感到萬分焦慮。

 

「悶騷的摩羯座終於說出來啦。」

 

沒想到這一串我自己也覺得荒謬的話,竟然讓謝宜安掃開了陰鬱的表情。既然問題是衣服尺碼,那就來調查一下尺碼吧?也不顧正是半夜一、兩點,她指揮我去把目前最合身的襯衫和長褲翻出來,確切調查——是的,需要調查,因為我並不記得自己的——尺碼。我自己都沒注意到,在上一批購買的衣服裡,有些襯衫已經是「S號、較寬鬆的版型」了。她笑說:「你看,根本不用擔心呀,因為再往下也沒有多少空間了。」她開始跟我解釋對一般人來說應當非常簡單,但我卻腦袋一直轉不通的道理:我現在這批寬鬆的衣服仍然堪用,而且我預計把體重繼續往下壓,因此,我們明天只要都買「差不多在緊繃極限」的衣服就好了。如此一來,如果體重順利下降,它們自然會進入合身的區間;如果不小心體重往上了,目前的衣服也都可以備用。不管怎麼用,我都會有一套「先發輪值」,還會有一套「板凳球員」,不管怎樣都不會輸。再加上,我已經不是幾年前90多公斤的體重,不可能再有動輒數十公斤的空間讓我減,所以,就算減重進度順利,我的身形也不能再瘦到哪裡去了。我所擔心的「不先壓下去就買衣服會多買一次」,基本上不會發生。

 

「不要擔心,手術會很順利的,」她笑說:「相信我,這我很有經驗。」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翻了個白眼。

 

「我們現在是在演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嗎。」

 

「他那個手術不太妙。但不用擔心,你要做的手術很簡單!」

 

「……聽起來更像了。」

 

一夜過後,採購日到了。我們照原定計畫去「canimama」,本來只是因為愛店即將搬家,決定不顧熱量也要來說再見。結果在前夜長談之後,它的草莓起司蛋糕竟然變成了「手術前」的麻醉劑。這天的天氣依然不佳,吃完甜點後,我們必須冒雨步行到NET店內。我們依照昨晚調查過的結果,很快就試穿到符合要求的尺碼——還真的幾乎都是最小的尺碼,再往下已無空間了。幾回進出試衣間,組出合適的折扣,我再次獲得可以支撐一週左右的「先發輪值」,拎著兩大袋新皮走出店外。

 

「怎麼樣,術後情況良好吧?」

 

「我覺得麻醉藥效果滿好的。特別是那顆奇異果可爾必思生起司蛋糕。」

 

謝宜安給了我一個「你就只在乎吃」的眼神。在我向她解釋我的「拖延週期」理論之後,她就立刻反問:你每天也要反覆吃東西啊,怎麼不會想到要拖延它、壓低進食次數跳過去?

 

因為吃東西很快樂呀。我說。

 

買衣服也很快樂呀!她反駁。

 

這一波換皮,就在高明的外科醫師兼高明的心理諮商師的幫助下渡過了。下一波會是什麼時候呢?我不知道。不過,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沒有下一次了。為此,我會努力犧牲一些吃東西的快樂,以換取不必太快換皮的快樂。

 

畢竟人還是不要太常動手術比較好,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