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中信】文青與「不良少年少女」
2020/12/16 _時事雜談
過去兩個週末,公視發行了《返校》的影集版。這是繼《返校》遊戲原作發行以來,第二度影視改編。相比於此前的遊戲版和電影版,影集版《返校》增厚了一條「1999年」的故事線,講述私立學校「翠華中學」到了1990年代末期仍未消散的威權管教方式。影集的最近兩集以大篇幅描寫翠華中學內的「詩社」活動。在故事中,本身就是詩人的老師沈華帶領一群高中學生,組成了「藍衣詩社」。他們利用課餘時間上社課,主要由沈華主講。此外,沈華也會針對特別有才華的社員——即女主角劉芸香——進行額外的輔導,陪她寫出自己的作品。
我覺得頗有意思的是,這些描述或許反映了一般人對詩社的想像,卻跟我從小參加文學社團的印象大相徑庭。我沒有以現實規範創作的意思,這些場景放在影集裡面,都有其情節功能。但對於一個從青少年時期,就在文學社團內鬼混如我的「文青」來說,戲裡面的「文青」實在有點太「乖」了。
事實上,會加入詩社的寫作者,本質上就不可能是完全乖順的學生。一般人會把它們想像成「文青」,以為有個「文」字,就必然文雅、溫文、斯文。但這其實是長年國文教育的誤導,以為「詩教溫柔敦厚」,從事文學的人就符合溫柔敦厚的想像。然而,「創作」不只是一種創新活動,在一定程度上,更要有背叛傳統、乃至於破懷傳統的精神,徹底尊師重道的人很難寫出好作品,反而要在文學精神上有「欺師滅祖」的進取心。況且「詩社」又是以新詩為主軸,這本是一種以破壞文法、自鑄詞句為看家本領的文類,「乖孩子」幾乎就是「沒有才華」的高風險群。
學者赤松美和子在研究台灣文學營隊的專書《台灣文學與文藝營》中,引述了日本學者紅野的說法,就是很有意思的佐證:「在以提升階級地位為目標的中等教育之中,過份執著於『讀/寫』的行為是一種偏離,而這種偏離被稱為『文學』。」這段論述很有意思:學校內雖然教授「文學」的相關科目,卻並不鼓勵學生真的追求「文學」,因為「過份執著於『讀/寫』」本身就是一種對秩序的挑戰——這話說來抽象,但只要想想台灣家長聽到自己的孩子說「我想成為作家」會有什麼反應就知道了。紅野接著說:「『文學』被視為與不良少年少女有關......孕育出令人蹙眉的廣闊新世界。」是的,文學非但不是優等生所當為,更是與「不良少年少女」連結。它既帶給人廣闊的新世界,但又因為其不安定的、挑戰現狀的性質,而讓人「蹙眉」。
由此來看,《返校》的整個IP,從遊戲到影集,都環繞著「文青組讀書會,在白色恐怖時代被迫害」的設定展開,是有結構上的原因的。在一個正常的民主社會裡,文青最多就是行為偏離,不思鑽營俗事的少年少女;但在白色恐怖的背景下,筆尖的自由即心靈的自由,這是威權體制萬難容忍的。所以,書得查禁,筆得折斷,團體要拆散,人則因為嚐到了一點心靈上的自由而被處刑。
在影集的第四集,女主角劉芸香終於挺身質疑了她的老師沈華,做出了在我看來「正格的詩社社員」會做的事。影集尚有四集,這一挺身最終會把劉芸香帶到什麼境地?1999年的翠華中學,跟白色恐怖年代究竟相差多少?這或也就是我們繼續看下去的看點之一了。
(刊載於《蘋果日報》「蘋中信」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