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是文學豐收的月份——我絕對不是因為自己剛好在此時出書才這樣說。事實上,不管是各文類的創作,還是非虛構性質的作品,八月都大量湧出,並且也都有足以勇奪年度書獎的精品。
其中我最喜歡、但也最可能成為遺珠的,就是套書《一百年前,我們的冒險》了。之所以未看先猜遺珠,是因為這類多人合寫的非虛構寫作,在書獎評審裡似乎不太討喜。但如果不管這些,只考量強度,這兩本真的是讚到不行。《一百年前,我們的冒險》分成「文學冒險卷」和「作品選文卷」,「作品選文卷」選錄日治時期作家的作品,「文學冒險卷」則找了一批青年作家學者,來撰寫「被選錄的日治時期作家的故事」。
我先讀了「文學冒險卷」,因為我總覺得「作品選文卷」雖然有推廣意義,但對我這樣台文界的人來說,應該都讀過吧?事實證明我大錯特錯。但這點晚點再說。總之,我翻開「文學冒險卷」,讀完一章的表情是「不敢相信」,然後再一章,然後再一章。
這本書下的工夫也太深了吧?!
因為我自己寫過《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所以我深知「寫作家的故事」這件事,簡單起來可以多簡單,困難起來可以多困難。《一百年前,我們的冒險》呈現出來的,是最珍貴的狀態:十個章節的作者,吸收了海量的資料之後,把困難留給自己、把簡單留給讀者。如果是沒有台文背景的讀者,大概會覺得讀完了十個好看的故事。但以我的經驗來說,這本書絕對是濃縮了千百本艱澀、古老的文獻之後,才能產出來的作品。
——還好,這是找十個人來寫。
這是我的下一個念頭。因為這種強度,如果交給任一個人寫,比如說交給我寫好了,大概起碼要寫十年。根本都應該直接頒贈一個博士學位的難度。交由十名優秀的青年創作者一起進行——我想我應該不用一一唱名他們是誰——,才有機會讓我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看到這套書問世。這已經不只是「科普書」的程度,許多篇章甚至是以「庶民等級的語言,講出學者等級的新成果」。
比如第十章談原住民音樂家顧森寶,建構了向來欠缺的「日治時期的原住民觀點」;或如第五章的詩人王宗英,直接顛覆了「台灣新詩從誰開始」的通說;或第八章從電影、戲劇角度講周金波,也突破了過往「皇民作家」的詮釋角度。第九章從文學談到現代舞,第二章細算小說裡的「帳目」,也都是讓人耳目一新的切角。
如果說「給出新視角」還不夠說明我的驚艷,那我更要說:這裡面的某些篇章,簡直寫到了藝術精品的等級。其中最「可怕」的,當屬第三章洪明道寫蔡秋桐,以及第四章蕭詒徽寫古典文學與流行音樂之間的關係。
洪明道是年輕一代台語文學的代表人物,去寫日治時期專擅台語文學的蔡秋桐非常合理。但洪明道的寫法遠遠跳脫中規中矩的「非虛構寫作」格局,時而以小說手法,想像蔡秋桐的所見所思;時而拼貼作品與文獻,建立清晰的時空脈絡。除此之外,文章裡也融混華文與台文,把日治時期的「雜」呈現得既鮮活又深沉。
而蕭詒徽的〈夢之歌〉也極為驚人。同樣拼貼,同樣神入歷史人物的觀點,蕭詒徽還做了更多驚人的形式實驗。比如文章開頭談到日本殖民者「如何加強性病防治」,文章中段竟然把同樣的段落移植略改,活生生就變成日本殖民者「如何對待古典文學」。而從性病怎麼連到古典文學?這我說出來就沒意思了,請自己去讀一次,才能感受到那種「天啊,這樣也行」的震撼感。
《一百年前,我們的冒險》光憑「文學冒險卷」,在我心中就絕對佔有2023年文學書單的一席之地了。沒想到,「作品選文卷」也精當而充滿驚喜。談到王詩琅選〈十字路〉、談到楊華選〈黑潮集〉、談到楊千鶴選〈花開時節〉,都是非常合理的選擇。但是,真正的驚喜卻在「大多數台文界的人也未必看過」的篇章裡。
比如前面提到的詩人王宗英,我猜在此書問世以前,即便是台文系所的師生,絕大多數都沒有讀過他的詩吧。或者,像黃鳳姿的〈冬至圓仔〉和〈七娘媽生〉,這是台文界的人耳熟能詳的兩篇文章,是天才少女黃鳳姿躍上文壇的關鍵作品,但問題是,除了真正研究黃鳳姿、研究民俗學而去讀原文的少數學者之外,又有多少人真讀過黃鳳姿這兩篇文章?
我先自首,反正我是沒有。即使我三不五時會在分享台灣文學史的時候提起,篇名講得琅琅上口,但我根本就沒讀過。我甚至「不記得我原來沒讀過」,直到我打開《一百年前,我們的冒險》,我才意識到:這兩篇文章,該不會第一次有中譯本吧?就算以前早有譯本,顯然也是常人很難接觸到的版本了。
總之,這套書做到了兩項極端衝突的任務:既有深度貢獻,又能普及好讀。通常人們在做「文史轉譯」時,總是要在深度與普及之間「求取平衡」。但這套書沒在跟你平衡,它兩個都要。對專業讀者、重度讀者來說,這套書可以帶來許多新啟發;對一般讀者而言,你也可以享受一種難得在普及書裡感到的體驗——這一次,你不必感嘆「為什麼這些事好像只有我不知道」了。
因為很有可能,你在書裡讀到的「新發現」,還真是這地球上,剛剛開始有人知道的事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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