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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來就是要戰鬥的文學(《他們互相傷害的時候》前言)

2023/09/01 _文學評論

我是在不知不覺間,發現自己被別人當成了「很愛打筆戰的人」。說起來大概沒人相信,但我一直都沒有覺得自己很好戰。在我來說,我只是把平日會講的話寫成文章而已。比如說,跟文友碰頭的時候,不總是會聊聊最近哪本新書寫得真好、哪本爛到不可思議嗎?或者,在學生時代的課堂討論,同學講出一種你不理解的說法時,我們總是會問一句:「這個說法出處在哪裡?」或直接說:「這個說法似乎沒有考慮到某某層面。」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很「日常」的談話內容。
 

然而,一旦我把這些內容寫成文章,我就變成「很愛打筆戰的人」了。
 

這樣的溫差,似乎是東亞社會的常態。私下可以講得萬般直接甚至惡毒,但公開就要遮遮掩掩、迂迴婉轉。我從學校畢業沒多久後,也就習慣了這樣的人情世故,有時甚至也能主動地婉轉幾下子了。有一次,我接受一位奧地利學者的訪談,和他解釋台灣的一句俗語:「人前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反而是在和外國人解釋的過程裡,我才發現這句話蘊涵了多少台灣人特殊的思維模式。比如說,要「留一線」的是「人前」,「人後」就未必了;而每一次當下的相處,都必須考慮到「日後」的「相見」,但這樣的考慮也僅止於「相見」,沒人在乎實際上雙方是否真心相待。
 

這句俗語表面溫婉,實則冷淡,以維護彼此面子為第一優先,並且也只維護面子,多的請自行負責。但奇妙的是,當我研讀台灣文學史的時候,卻發現文學人有夠喜歡公開論戰。幾乎台灣文學史的每一個階段,都曾爆發過重要的論戰。而且,這些論戰不是吵過就算了,都還真的會影響下一個世代的文學方向。可以說,只要掌握了每一次論戰的內涵,我們基本上就能理解台灣文學的演變軌跡。
 

這聽起來非常違反直覺:一個不喜公開衝突、維護面子的社會當中,被認為是最溫文儒雅的文學人,最後竟然寫下一連串好戰好鬥的歷史。為什麼會這樣?我有些朋友認為是台灣「分類械鬥」的習氣使然,另一些朋友認為左派文學觀「非得吵出一套正確綱領」的思維頗有影響。這些說法,我都認為滿有道理的。不過,如果從「文學」的角度出發,我心裡其實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文學本來就是排他的」。
 

或者,更精確地說,「文學信念本來就是排他的」。


什麼意思呢?這恐怕是文學讀者跟文學創作者之間最大的差異了。文學讀者縱然有自己的偏好或品味,但他們是不需要有什麼「信念」的。他們可以在閱讀白先勇的時候肯定「角色塑造是小說最重要的成分」,也可以在閱讀張亦絢時感受到「敏銳的思辨能凌駕一切小說技巧」。文學讀者可以任意享受不同類型的文學作品,每一本都可以當作個案來單獨品讀。因此,文學讀者的標準可以浮動,今天喜歡A明天重視B,那是完全沒問題的。
 

但是,文學創作者沒有辦法。一個人如果要長久創作下去,勢必要選擇自己的核心價值。落筆之時,你往往必須抉擇「重視角色塑造」還是「重視主題思辨」,甚至還要決定自己的心神該花在「文字打磨」、「結構設計」、「意象創造」,還是「形式實驗」⋯⋯文學創作可以考慮的面向太多了。正因為條條大路通羅馬,所以文學創作者必須非常謹慎地決定自己要走哪一條大道。而人的才力與生命有限,面對文學各面向的滔滔江海,我們往往只能取一瓢飲。
 

於是,自我拷問開始了:取哪一瓢飲?


選下去,那就是文學創作者的文學核心。請別輕忽「核心」二字的重量,它的意思是「如果其他事物與之相沖,我會放棄其他事物」。比如說,如果我認定的文學核心是「形式實驗」,那我就會全力去寫出各種前人沒見過的形式,哪怕因此寫出來的東西很難看也無所謂。如果我認定「社會批判」才是文學的核心,那我就寧可寫出形式上樸素、內容也不一定有太大創意的作品,但一定要描寫某些社會議題。因此,文學核心是「只有一個」、「具有排他性」的。
 

這就是一切文學論戰的起源。如果每一位作家都持守自己的文學核心,自己躲在自家書房寫,那可能還沒什麼問題。但實際上,作家會在文壇活動,會與其他作家競爭版面、獎項、讀者市場,也會希望把自己的文學核心傳遞給下個世代的文學新人。這時候,衝突就開始了。你所認定的核心,很可能會直接與我所持守的信念矛盾;或者我所認定的核心,在你持守的信念裡根本是有害的。更複雜的是,A作家秉持A核心寫出的作品,很可能會被B作家用B核心來評論,導致非常負面的評價;A作家當然會覺得對方胡說八道,根本不懂自己的創作脈絡⋯⋯如此一來,焉能不戰?
 

但先別害怕,我並不認為作家「擇善固執」的行為,必然比較高明或比較令人敬佩。前面說過,文學讀者本來就沒有選邊站的義務。那為什麼還要去看這些作家的論戰呢?因為,唯有在論戰裡,你會看到「眾家核心」一次出場,並且可以看到他們如何捍衛自己的文學核心。在時過境遷之後,那些文學論戰幾乎可以當作某種「文學特展」來看——你不會在其他場合,看到作家講出這麼多「為什麼我這套比較好」的理由,也很少有機會看到他們全力批評彼此的論點。因此,你只要把論戰當中兩邊(或多邊)的說法合在一起看,往往就能完整看出一套文學理念的長短。我個人認為,沒有什麼場合比文學論戰更適合拿來學習文學理論;平常每個理論看起來都頭頭是道,上場論戰之後,你才會看清楚各家之言究竟成色如何。
 

《他們互相傷害的時候》就是秉持著這樣的想法來寫作的。我當然對書中的每一場論戰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我更想分享給你的,是「台灣文學史上曾有這麼多奇思妙想」。這些作家的想法,有些至今仍然通行,有些早已被人遺忘。有些成為多數人的共識,有些則還持續爭論中。這些東西加在一起,就能告訴我們「現在的台灣文學為什麼是這個樣子」,我們的豐碩成果與未竟之處何在。
 

雖然這樣有點僭越,但請容我稍微推薦幾種閱讀本書的方法。首先,我努力把這本書串連成類似「章回小說」的形式。我會在每一章談一波重要的文學論戰,而這些論戰沒能解決的問題,往往就會串連到下一波去。因此,每一章都是「欲知後事如何,請待下回分解」。如果你能跟著這條線索走,應該能清楚看見台灣文學的「進度條」是怎麼跑的,不管是順利推進還是屢屢卡關。
 

其次,我必須提醒:這並不是一本客觀呈現論戰史料的書。每一波論戰,我都會分析各方陣營的「理論」與「戰術」。所謂「理論」,就是他們所持守的文學核心,我會盡量扼要呈現他們的想法;所謂「戰術」,就是他們秉持上述理論,和其他陣營打筆戰時,所採取的論辯技巧。兩個部分都一定會夾帶我的個人觀點,特別是後者:我會以自己參與過若干論戰的經驗,結合我對台灣文學史的理解,來客串一回「場邊球評」。雖然我只會提出我有把握的說法,但我不能保證書中的每一個判斷都是學術通說。畢竟這並不是一本經過嚴密學術審查的專書;如果你和我有不同意見,這是完全正常的,我也非常歡迎讀者的公開討論。
 

最後,是我個人覺得最有趣的一部分。兩年前,我出版了《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那是一本評傳,以「人」為軸線;而現在這本《他們互相傷害的時候》,則是「紀事本末體」,以「事」為軸線。然而,我所挑選的十場論戰密集分布於八十年內,因此有許多作家參與了多場論戰。於是,就產生了一個有趣的看點,那便是「事中追人」——比如說,葉石濤同時出現在第三章、第四章、第七章、第八章;余光中同時出現在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陳映真在第七章以後幾乎無役不與;陳芳明則在第八章以後大為活躍⋯⋯如果你願意比對「同一個人、在不同論戰的立場」,相信更會感到人的複雜性,以及時間的微妙力量。當一個人立場從未變過,我們該說他堅定還是頑固?當一個人立場有巨大轉折,這究竟是意志不堅、還是願意接納諫言?這些判斷,完全可以由你來決定。
 

好了,前言說得有點長,似乎該進入正題了。現在,請你做好準備,一起回到一九二四年,距今剛好一百年整的台灣。就在那一年,一場催生了「台灣新文學」的論戰發生了。
 

沒錯,這就是台灣文學史的風格:我們從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就是從戰鬥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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