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說的不只是地質現象，也是歷史與文化。地質上的臺灣，位居歐亞板塊與菲律賓海板塊的交界帶，在板塊的擠壓下浮出海面，並形成了高聳的山脈地形。而歷史上的臺灣，也位於陸上帝國中國的東南方、廣袤的太平洋西側，更是往北通向東北亞的日本、韓國，往南通向東南亞的菲律賓。卡在這個要衝之處的臺灣，雖然並沒有在遠古時代就建立起龐大的國家，卻在人類航海技術日漸發達、各國逐漸進入「大航海時代」之後，躍上了世界史的舞臺。就算不考慮其他物產，光就這個要衝位置，就足以讓臺灣成為世界各國爭搶的地盤，此一地緣特色，放在二○二三年的今日也沒有改變。
如同板塊擠壓造就了臺灣獨特的地形，世界列強的入侵、占領與敗退，也造就了臺灣獨特的歷史軌跡。解嚴之後，普遍在學校裡唸過臺灣史的世代都能琅琅上口的歷史階段，在在顯示了上述的痕跡：荷西時期、明鄭時期、清領時期、日治時期……。如果說板塊擠壓能夠塑造山脈，一次次的外力與抵抗，也彷彿塑造了臺灣人的身世與文化。身為兵家必爭之地的臺灣，在這過程裡確實是血淚斑斑、承受著刀刃、硝煙與火藥的。攤開過去數百年來的臺灣史，我們幾乎找不到連續一百年的和平時期。但也正是在這樣不斷襲來的軍事壓力裡，臺灣逐漸長出了自己的姿態與樣貌，如同在高壓之下凝結而成的礦脈一樣。
而在你手上的這本書，正是一分臺灣史的「地質紀錄」。
本書的主題，是各式各樣遺留在臺灣的「軍事古蹟」，包含城牆、砲台、要塞、營壘等等古建築。在時代的淘洗下，許多這類設施早已傾頹消失；即使留存下來的，也都因為軍事科技的變化，而不再擔負保衛島嶼的功能。在民眾、學者與政府的合力保存下，它們擁有了「文化資產」的新身分，或者成為著名的觀光景點（比如臺南的億載金城），或者成為市民日常休憩的公園（如基隆的許多砲台），甚至有些早已融入尋常百姓家，居民與行人還不見得明瞭其意義（比如熱蘭遮城的部分稜堡遺跡）。但它們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見證了臺灣這座島嶼抗擊一波波外力入侵的記憶。
如果「兵家必爭」是臺灣史的重要主題之一，那這些軍事類古蹟，自然就是銘刻了一代代臺灣人無形的意志與苦難的、最堅實的物理證據了。光是「它們還在這裡」這件事，都能令人感到一種鏗鏘的力道。因此，本書便以這些軍事古蹟為線索，一一開展出臺灣史上的重大事件。每篇文章均鎖定數座軍事設施，不只談它們的「物質存在」，更談它們的「前世今生」，它們是在什麼背景下建成的？為什麼會在現在的位置、變成現在的樣貌？更重要的是，它們牽涉到哪些人，又經歷了哪些波濤起伏的故事？
「說出這些古蹟背後的故事」，是這本書最核心的目標。因此，我們邀約了一批文學作家來撰寫本書。若要論歷史研究的精深、建築形制的考察，作家或許不如專家學者。但我們所寄望於作家的，是消化了專家學者的研究成果之後，以生動的文筆，將古蹟背後的故事介紹給讀者。由此，我們組成了包含瀟湘神、朱宥勳、熊一蘋、謝宜安、班與唐、何玟珒的作家團隊，分別撰寫不同古蹟的故事。這些作家的文學養成都在解嚴之後，對於臺灣史的接觸與興趣，普遍比戒嚴時期的作家更高一些。他們以各自不同的觀點與風格，為這些流傳百年以上的歷史故事注入新意，相信能讓親屢其地、遊覽古蹟的讀者，更增添許多「看點」與樂趣。
除了按書索驥，一邊遊覽古蹟一邊對照歷史故事之外，純粹閱讀本書也別有一番的趣味。我個人最推薦的，是將這本書當成一系列「短篇連作小說」來讀。「短篇連作小說」是一種文學形式，意思是一本書當中的每一個短篇小說都可以獨立閱讀、前後互不相屬；但是，作者卻在各篇章之中，埋下了彼此相關的線索，從而產生「這是同一個世界觀！」的立體感。
本書雖然不是小說、也沒有刻意去埋設線索，但由於臺灣史的各個階段本就環環相扣，因此在每位作家完稿之後，竟自然而然形成了「短篇連作」一般交叉藏閃的結構。讀者只要稍加留心，應該很容易就會有「這個人怎麼又出現了」、「剛剛那座砲台原來在這裡」的驚喜感。舉例來說，熊一蘋〈堡壘誕生：從熱蘭遮城到臺灣城〉與瀟湘神〈歷史迷霧中的幽靈：四草礮臺方位之謎〉所描寫的，原來是荷蘭與明鄭之間的同一場戰爭、不同的面相。而在〈堡壘誕生〉裡活躍於臺海周邊的海盜，竟然還繼續活躍於何玟珒〈默默見證島嶼三百年：鳳山縣舊城與臺灣府城〉所描寫的清領時期。而在謝宜安〈這是清朝治理臺灣之始，也是最後：牡丹社事件催生的城壘〉當中，調整了安平砲台與修築臺北府城的劉璈，也不期然閃現於拙作〈發生的與未曾發生的歷史現場：清法戰爭中的砲台〉裡。連鎖反應還可以繼續下去：拙作曾提到在「清法戰爭」大顯身手的林朝棟，而他在班與唐〈要塞化吧，基隆！——砲台新世紀〉竟然也有戲分……。
仔細想想，歷史的發展本來就是連貫的，因此同樣的人事物出現在不同歷史故事當中，並不是那麼奇怪的事情。然而，如果你只讀過歷史課本裡寥寥數語、前因後果都不可能很完整的敘述，那本書應當能夠帶給你許多驚喜。歷史故事層層疊疊，是時光的沉澱物，而本書所提及的砲台、城牆、要塞、營壘，都可說是從那些故事裡面遺留下來的「化石」。期待這本書，能夠在你玩賞「化石」之時，幫助你想像它們當時的肌肉、毛色乃至於吼聲。
畢竟《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都有演過：有時，只需要一小段DNA，就能夠復活一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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