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應「聯合文學」網站之邀請所作,原文刊登於此。
我對唐捐老師的第一印象,是水箭龜。不要懷疑,就是「神奇寶貝」(當時還不叫「寶可夢」)裡的水箭龜。我念清大時,選修了唐捐老師的現代詩課程。課程大綱本身就寫得頗有嶙峋的詩意,一進教室人山人海,我帶著肅穆之心準備接近學問。唐捐老師完全就是「斯文人」的樣子:白襯衫、長褲、細框眼鏡,站在講台上解詩。說到一半,他突然從某個意象延伸出來,對著整間教室的學生說:
「……就像昨天晚上,我和兒子玩,他就一定要我扮演水箭龜,我就只好從命了。」
他似乎怕我們沒聽懂,還用手指放在雙肩之上,模擬水砲的樣子。
對,是那個水箭龜,卡咪龜的進化型。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在另外一堂課也有提到卡咪龜。)
從此之後,唐捐老師就在我心目中留下奇妙的綜合印象:一方面是寫出《意氣草》,讓我列為收藏目標之夢幻絕版詩集的詩人;一方面是斯斯文文,連最抽象的詩作都能用明晰的後設語言拆解清楚的學者。然後,再加上水箭龜。這樣的詩人 / 老師,用「亦莊亦諧」來形容似乎都有點太扁平了,他是莊中有諧,諧中有莊,厚實龜殼底下有藏水砲,學問威武但心裡住了一隻內在傑尼龜。
你看,不管是誰講到唐捐老師,總是忍不住要講垃圾話(不信你去看看最近幾篇訪談和書評)。就算我們的垃圾話完全難以媲美唐捐老師的荒唐程度,還是會被一股神秘的力場牽引過去。簡直垃圾話黑洞。
黑洞的重力太深邃,不是學生我敢上前邀戰的。於是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興趣是偷看唐捐老師和其他老師垃圾話。比如我念台文所期間,導師是陳建忠老師。那時候,一位學術界的巨星出版一套重量級著作,一時風頭無兩。陳建忠老師某日約我到餐廳交代事情,一進去就見他與唐捐老師對坐。他們倆促狹地問對方:「覺得如何?」我好一陣子才意識過來,這是在講那本新書吧?他們倆言語推搡半天,我也忘記是誰先提議的,總之最後他們得到一個我畢生難忘的結論:「可以頒給那本新書『半冊』年度十大好書獎。」
當然,規模更大、更公開的垃圾話也有。就在我研究所畢業前後,臉書開始熱鬧起來,各路作家學者也紛紛進駐。唐捐老師是最早一批移民,很快在上面貼一些亦鏘亦邪的詩,是我time line上最精純的垃圾話來源。
最初的時候,黃錦樹老師也建立了帳號,只是帳號上面都只有「開心水族箱」的遊戲紀錄(據說那時帳號並非他在用,待考)。再過一段時間,黃錦樹老師也開始會在臉書上發文、留言了。這一時期,最好看的就變成唐、黃二人的互相留言——事實上,我個人認為這是「臉書文學圈」的黃金時代。兩人具體對話我已經背不出來了,但看他們用文學典故(魯迅?洛夫?)互相漏氣,實在是賞心樂事。這點樂趣實在太宅,所以長年以來我只敢偷偷按讚,此次寫下,可以算是首度告白。
後來,唐、黃兩位老師的高手過招,還登上了近年文學圈最受矚目的「散文真實性論戰」。兩人各持一方,從舊媒體打到新媒體,把向來最缺乏理論研究的「散文」講得萬分生動。有趣的是,如果要我矇眼下注,我會以為「壞孩子」黃錦樹老師應該比較願意接受「為了文學性而虛構」,而水箭龜唐捐老師畢竟形象斯文,會多少捍衛散文的「真心」吧?事實證明我完全猜錯,主張「黃金之心」的是黃錦樹老師,主張「散文無本質」的卻是唐捐老師——仔細想想,這好像也沒有不對。網友唐損智計百出,安能困守本質?是我自己被印象困住了。
即便我已多年沒寫詩——最後一首詩,就寫於修讀「現代詩」課程的大學時代——,但我仍然盡力跟讀唐捐老師的每一本新詩集。既然不寫詩,就沒有在此「精進」的壓力,讀詩於今對我而言,就是求個樂趣而已。從樂趣最大化的觀點來看,唐捐老師從不讓人失望。畢竟卡咪龜只要36級就能進化成水箭龜,在那之後,水箭龜還可以一路攀升到99級為止。這段期間,水箭龜多的是新絕招可以施展,完全不必擔心他招式用老。
更何況他還是扮演的。誰知道他還有沒有偷藏另一條進化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