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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字人視角的文學策展:台灣文學館及其他文學館舍

2023/10/08 _時事雜談

本文應香港文學刊物《無形》之邀,分享我為台灣文學館策展之經驗。全文首發於《無形》2023年10月號。

 

2019年,我接到一個讓我非常興奮的邀約:位於台南的「國立台灣文學館」,要更新下一個十年的常設展,邀請我加入策展團隊,負責展覽文字的撰寫。長年以來,我一直是台灣文學館的擁躉,每到台南必走一趟;同一時間,我也心知肚明,過往台灣文學館的策展有強烈的「學院氣息」,難以擴大觀眾群。如果能夠加入團隊,豈不是剛好能為我熱愛的館舍盡一點力?

 

也因此,我能在這近兩年的期間,一窺台灣文學館的策展模式。台文館設有研究組、典藏組、展示組、公共服務組四個單位。主要負責策展的「展示組」,但同時也要和其他組別密切合作,比如「典藏組」負責管理館內藏品,「研究組」提供學術意見,都需要在策展過程中協調。同時,由於台文館編制內的人力不可能包辦整個策展工作,因此往往會先由展示組派出一名館方的策展人,這位策展人會決定展覽的主題、內涵和主打的藏品等方向。接著,台文館會以「標案」的形式,招募民間有策展能力的設計公司。設計公司會依據台文館給定的方向,撰寫文案、設計展場,乃至於空間監造、行銷活動。在整個過程裡,台文館會與設計公司來回討論,磨合出雙方都能接受的結果。

 

粗暴一點說就是:台文館提出願景、支付經費,設計公司則提供技術與勞務支援,「官民合作」構成一個展覽。

 

正是在這樣的結構裡,才有了我這樣的寫字人滲透進去的空間。以我所參與的「書寫咱台灣」這一檔常設展為例,整體團隊結構大致可以描述如下:台灣文學館館長蘇碩斌上任後,在館內討論出常設展的方向,由館員簡弘毅擔任策展人。接著,經過招標程序,選定「宜東文化」這一設計公司承包策展工作。宜東文化策展經驗豐富,承攬了從南到北許多機關的展覽。不過,他們評估之後,認為需要一名文學人加入團隊,協助他們轉譯文學知識,這才找上了我。所以,在回溯這段經歷時,我常常開玩笑說自己是「乙方的乙方」或「承包商的承包商」。

 

大多數台文館的展覽,應該都是如此官民合作的產物(只是設計公司不一定會再找外援)。我在隨後幾年參與過「鍾肇政文學園區」和「葉石濤文學館」的展覽,雖然規模不同,邏輯也是類似的。負面一點想,這是肇因於台灣各個文學館舍人力不足,無法獨立完成策展,只好採用台灣公務機關慣常使用、而外界時常詬病的標案模式。但反過來想,也正是因為「官民合作」的結構,所以有機會迸出一些新的想法,能稍微柔化館方「由上到下」的單線決策。

 

比如說,在「書寫咱台灣」這一檔展覽初期,我們就爭議過一個問題:館方由於具有台灣文學界的官方身份,比較堅持「年表式」的傳統展示手法,必須把文學史源源本本、依照年代排列出來;但宜東則比較主張「主題式」的展示手法,挑出台灣文學幾個重要的面向,將文學時期與年代打散,減低「照本宣科」的教訓感。雙方協調之後,「書寫咱台灣」最終仍大致依照年代來排列各個展區,保留館方訴求的文學史結構;但是,館方也接受「不要強調年份與分期」,而在各展區之間做更模糊化的銜接。

 

並且,我也在此參了一腳:我提議各展區的標題「完全不要出現學術名詞」,而改以更文學性的寫法。傳統上,我們可能會將台灣文學史分成:「原住民、明鄭時代與清領時期」、「日治時期」、「戒嚴時期」、「解嚴後」四個階段,為了描述這些階段,我們可能會使用「口傳文學」、「古典文學」、「殖民現代性」、「反共文學」、「鄉土文學」、「後現代」等學術名詞來解釋各階段的文學特色。但在這一檔展覽,我們下的標題是:

 

  • 始動,島孕育的 ‧ 與海帶來的(~1895)
  • 立志,文明開化的夢與傷(1895~1945)
  • 跨越,窒息年代的游擊戰(1945~1980)
  • 爆炸,每個人都飆出高音(1980~2000)

 

由此,你可以看到「官民」雙方折衷的痕跡。館方保留了線性的時間結構,並且標示年份;但館方也願意給承包團隊揮灑創意的空間,使這一檔展覽減低學院氣息而更加「親民」。有趣的是,以「書寫咱台灣」為契機,之後台文館的每一檔展覽,在標題、文案都屢屢有亮眼的表現。即便中間換了一任館長,也沒有改變「用好看的文字介紹台灣文學」的方針。這一點,更能看出台文館吸收轉化「民間意見」的能力。

 

當然,做過標案的都知道,策展過程裡的折衝是絕對不會完全甜美的。但也正因如此,我更感受到多元團隊好處。宜東文化的設計能力沒話說,能夠將館方或我提出的各種想法具象化;館方則提供許多寶貴的學術意見,等於在我編修文案的期間,讓我重新補修了兩年的台灣文學史。而我自己,本來以為自己是「會寫字的工具人」而已,沒想到意外客串了幾回「翻譯機」的角色:當設計公司無法領會館方的學術意見,或者館方無法接受某些設計考量時,作為一名稍微了解文學史、也稍微了解觀眾喜好的作家,我偶爾也能打個圓場。在展覽完成後的一次訪談裡,宜東文化的執行長羅健毓就回憶:某次會議,館方大幅推翻了過去的想法,他心中已經開始懷疑「這事還能成嗎」。但當他轉頭諮詢我的意見,卻發現我老神在在,毫不擔心。他在訪談裡沒有細講的是:我之所以氣定神閒,是因為在我聽來,館方要的改動雖然關鍵、但並不算傷筋動骨,我只要將此中的文學關節「翻譯」出來,我們就能找到共識了。

 

以上種種,由參與過團隊的我說出口,確實可能有自賣自誇之嫌,讀者無需盡信。不過,我也真切感受到,台灣的文學館舍儘可能在有限資源內發揮創意的努力。比起故宮這樣家大業大、過往資源豐沛、又有新時代視野的博物館,冠以「台灣」之名的本土文史館舍,往往都有各式各樣的困境。畢竟台灣的本土文化運動起步很晚,真正蔚為風潮、獲得政府支持的時間,恐怕還不到二十年。然而,也正是在這樣相對艱困的條件下,我們能看見商業考量與政治考量之外,人們的理想性——我們是真的想做出一檔檔自己喜歡,能熱情澎湃、帶著朋友一起逛的展覽。

 

畢竟這就是「展覽」的精神核心吧:這裡有好多有趣的東西,怎麼可以只有我們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