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來說,一般讀者是不會去讀「作家全集」的。除非你是研究某位作家的學者,或者你真是某位作家的狂熱粉絲,否則很難有足夠的動力,去把一位作家的一生通通讀畢。一名產量中等、壽命平均的作家,只要寫個二、三十年,要寫個幾千頁、上萬頁的作品都是輕而易舉的,更別說某些特別「厚話」的作家。更何況,「全集」往往不只收羅「作品」,只要是能找到、能公開的文字,哪怕是書信、日記或一張意外保存下來的便箋。多年前,我便曾和努力搜羅作家林燿德一切文字的鄭明娳教授交流,他興奮地說:他甚至找到了林燿德寫給國中女友的情書。
對一般讀者而言,之所以閱讀一位作家,是希望讀到他文學表現最好的一面。因此,當然是直接去讀各部出版精美的單行本即可。一旦翻開全集,就不可避免地會遭遇金沙與泥沙俱下的局面——一位小說家可以反覆打磨作品裡的每一個標點符號,但通常不可能連日記都字斟句酌。不過,如果你真想徹底理解一位作家,那自然無法逃避「全集式閱讀」:如果連他的缺點都能愛,都能讀出興味,那你對該位作家絕對是動了真情。甚至,當你「走火入魔」到一定地步之後,你會發現那些寫得不怎麼樣的「泥沙」,反而與「金沙」相輔相成,真正讓你看到作家心靈的原初礦脈。
假設你真有興趣投入如此硬蕊的「開礦」活動,我或許能提供一些簡單的觀察點。首先,當你面對一套「作家全集」時,可以先攤開目錄,觀察一下它是怎麼編排的。目前已經出版的「新編鍾肇政全集」和「陳映真全集」,剛好就是兩種不同的編排方式。「新編鍾肇政全集」共有四十二冊,採取的是「先以形式分冊、再以內容分類、最後以年代排序」之體例。所謂「形式分冊」,意思就是按照「小說、劇本、散文、書信……」之類的形式來區分;而在同樣的形式裡,比如同是「書信」,就依照「寫給誰」的「內容」來分章節,比如寫給李喬的和寫給葉石濤的就要切分開來;最後,在同是「致葉石濤書信」的內容底下,再依照時間排序。
「新編鍾肇政全集」的編排方式,可以說是目前最主流的作家全集編法。它的好處是方便查找,讀者完全可以依照自己的需求來跳讀。比如我今天就是想研究鍾肇政的「劇本」,那我就直接去找第十七、十八兩冊。或者我想研究「1970年代的鍾肇政短篇小說」,也只要找到指定冊數和章節即可。不過,這樣排也有一個小小的壞處,那就是很容易孤立看待「作家的不同面向」。畢竟你在閱讀第十七冊、1960年代的鍾肇政劇本時,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從第三十三到第三十八冊的上百位通信對象裡,篩出「同一時間鍾肇政寫給朋友的信」,從而比較兩者之間有沒有什麼交互作用——搞不好某部劇本的靈感,是來自和某位朋友的一句幹話呢?
相對的,人間出版社的「陳映真全集」,則更像是狂熱粉絲會採取的編排方式:它完全不分類,純粹依照發表或寫作的時間,排成二十三冊的「編年史」。也就是說,它完全沒在管什麼小說、散文、演講稿還是劇本,簡單暴力地依照時間軸羅列。因此,你會清楚地看到陳映真1983年的經典之作〈山路〉發表的前後,他對大學生演講了哪些內容,他在報紙上又發了什麼社論。對於狂熱粉絲而言,閱讀這套全集,幾乎就像是「重新活過一次他的文學生涯」,你可以清清楚楚感受到陳映真反覆糾結的是什麼,也可以體驗他思想變化的軌跡。這點在我之前寫《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幫了大忙:我特別在意1980年代陳映真的思想狀況,所以只要集中看那幾冊就好;如果是「新編鍾肇政全集」的排法,我大概會來回比對到瘋掉。但反過來說,這套全集對於沒那麼狂熱、功能需求沒那麼特定的讀者來說,就比較難用了——比如你就是想看看他轟動文壇的所有小說作品,那你還得先知道他的每一篇小說是哪一年出版的,才能逐冊跳讀;而且你會分外感受到,原來小說家陳映真大多數時候都沒在寫小說,找起來簡直大海撈針。
除了編排方式以外,另外一個全集的看點,是讓你發現「原來某作家還有另一面」。如前所述,全集通常都不是那種份量適中、包裝得剛剛好的「出版商品」;但正因為它不是商品(通常不是),所以不會有太多行銷因素來干擾你的閱讀,從而更能讓你突破刻板印象。比如日治時期的作家賴和,如果你對高中國文課本還有一點印象,我猜你大概會以「小說家」和「社會運動者」這兩個身份來理解他吧?這樣的理解不算錯,只是不夠完整。如果你去閱讀「新編賴和全集」,應該會很驚訝地發現:什麼?賴和的漢詩(古典詩)寫得比小說還多?每首詩短短幾行,「漢詩卷」的厚度竟然超過「小說卷」?其次,你一路讀他的各種作品,更會發現:這人雖然是社會運動者,但他其實悲觀得很,從來不是那種激情、剛毅的革命家形象。
最後,如果你都已經熟讀了全集當中的「已經公開發表的文學作品」,我更推薦你可以開始「享用」那些「未曾公開發表的文獻」,比如書信、日記。這些作家落筆時,未必有想過後人會讀到的文字,往往能讓我們看見最赤裸、最直接的人情世故。比如我們讀台灣文學的人,都知道1977年「鄉土文學論戰」裡,葉石濤寫了一篇〈台灣鄉土文學史導論〉,代表本土派出戰。但是,直到讀了鍾肇政、葉石濤兩人全集裡面的書信之後,我才知道這篇文章差點讓友情堅固的兩人吵架。因為,鍾肇政殷殷期盼葉石濤寫「台灣文學史」已經有好幾年,葉石濤都沒動筆;結果在1977年《夏潮》雜誌邀稿時,葉石濤竟然就動筆寫了「導論」過去。這讓鍾肇政頗為氣結,在信裡直接質問:「你到底在想什麼呢?」於私,鍾葉兩人的默契應當是更強烈的;於公,《夏潮》基本上是一個左統派雜誌,怎麼樣也不適合發表本土派論述才是。這類細節,就是只有閱讀全集才能享用到的。在那些堂皇的文學史大事件背後,作家們也是有各種脾氣、各種微妙互動的。甚至,有些大事件的起因,還正是因為這類微細小事呢。
以上略述我閱讀全集時的看點之所在。當然,我明白這類「樂趣」真的太硬蕊、太宅了,恐怕不是大多數讀者能夠消受的。不過,如果你真的非常熱愛一位作家的作品,愛到有足夠心理準備,去認識他的方方面面之時,我真心推薦你開始「全集式閱讀」的計畫。那種「徹底了解一個人」的深邃感,會深深衝擊你的文學觀,也會讓你撥開聲名的迷霧,真正去理解「人是怎麼一回事」。即使親如家人伴侶,我們都未必有把握徹底理解對方。然而,作家卻是那種「留下巨量餅乾屑」的人,有豐沛的文字足以讓我們練習、玩味:原來這就是心靈的礦脈呀。
・原文刊載於台灣文學館館訊《閱:文學》第八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