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那些沒能痊癒的壁虎:斷尾的小說們

2023/10/24 _文學評論

「斷尾」:一種小說創作者必然經歷,讀者卻不容易有機會窺其蹤影的狀態。即便連最沒有寫作經驗的人,也多半能猜到「斷尾」這種狀態之普遍,但正常的報刊書籍,很少會存心去發表未完成的作品,我們也就很難親眼見到作家那些藏在抽屜裡、猶如負傷壁虎的小說們。

 

不過,還是有幾個特別的時刻,我們能有機會見到尾巴的斷面。這些戞然而止的創口,有時比結構完足的作品,能展現更多關於時代、關於作家的線索。

 

我們可以從賴和〈阿四〉開始講起。這是非常典型的「斷尾出土」的模式:作家去世之後,後世的研究者從遺稿、筆記本之中,把作家沒寫完的小說刊印出來。〈阿四〉是賴和的自傳體小說,主角「阿四」的經歷與作者本人多有疊合。從初入社會、遭遇日本人歧視、逐漸覺醒參加社會運動一路寫來。小說停在阿四於「竹林事件」的抗爭場合裡登台演講,是一段知識份子無能為力的自白:

 

阿四看這種狀況,心裡真不能自安,他想大眾這樣崇仰著信賴著期待著,要是不能使他們實際上得點幸福,只使曉得痛苦的由來,增長不平的憤恨,而又不給與他們解決的方法,準會使他們失望,結果只有加添他們的悲哀,這不是轉成罪過?所以他這晚立在講台上,靜肅的會場,只看見萬頭仰向,個個的眼裡皆射出熱烈希望的視線,集注在他臉上,使他心裡燃起火一樣的同情,想盡他舌的能力,講些他們所要聽的話,使各個人得些眼前的慰安,留著未來希望,把著歡喜的心情給他們做歸遺家人的贈品。

 

「竹林事件」的農民相信如阿四這樣的文化協會成員,能夠帶領他們向日本殖民政府抗爭,可是阿四卻沒有任何成功的把握。這段文字呈現的是「把希望留給大眾,把悲觀留給自己」的決定——這是極為悲觀的決定,彷彿知識份子能做的就只有給予樂觀的欺瞞,給予一點安慰。至於具體解決方案是什麼?阿四不知道,並且不能承認他不知道。

 

或許,這正是這篇小說寫不下去,只能在遺稿裡斷尾的癥結吧?作家已逝,我也沒有讀過賴和自言「為何沒寫完這篇」的說法,只能在公堂之上假設一下:站在現實主義立場,希望以文學作品推動社會改革的賴和,恐怕不會願意寫一篇毫無出路的小說吧。〈一桿稱仔〉弱小的菜販猶能以死相拼,〈惹事〉天真的年輕人尚且負氣離鄉,若〈阿四〉真的一路自傳體下去,要怎麼寫出現實生活中並沒有出現的希望呢?如此「斷尾」,或也反映了殖民時代「現實主義」難以完全「寫實」的困境。

 

寫不完的小說當然是斷尾,但已經寫完的小說,卻也有被斬掉尾巴的可能。1940年代,也就是日本殖民時代末期,龍瑛宗試圖將自己的小說結集出版。龍瑛宗早在1937年,就以〈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在日本的《改造》雜誌得獎,可以說是日治時期台灣作家所獲得的最高層級獎項。正常來說,這樣一本小說集很可能就會以《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為書名,把最著名的一篇推舉為「主打歌」。然而,龍瑛宗卻以《蓮霧的庭院》來當作書名。這項操作,應當是為了呼應日本殖民政府「內臺融合」的政策,因此刻意挑了符合這個主題的〈蓮霧的庭院〉來當主打,以此避免政治刁難。

 

不過,這番努力顯然沒有發生作用。《蓮霧的庭院》已經排版完成、只等待日本官員審核完畢,就能夠付印出版了。然而,當出版社把校樣稿送審之後,卻遲遲得不到回應。龍瑛宗最後向總督府保安課詢問,得到的答覆是:「你的創作集有問題,現在日本帝國是非常時期。但是,你的作品裡一點幫助都沒有,尤其是〈夕影〉是壞作品,應該刪除。換一篇協力聖戰的作品好了。」也就是說,總督府認為龍瑛宗在日本全力動員去打二次大戰的當下,卻沒有幫助鼓吹戰爭的作品,甚至有他們認為妨害此一目標的內容,因此不願讓它出版。

 

龍瑛宗無奈,只得「從善如流」,將〈夕影〉抽換成〈年輕的海〉。並且,根據王惠珍教授的研究,整部小說集有半數以上的篇章都進行了修改,其中不乏強化、呼應總督府政策之處,顯然是為了出版而做了許多「自我檢閱」的工作。但是,這部小說最終仍然不能送審通過,也就使得龍瑛宗這位戰前一度「反攻中央文壇」的作家,竟然沒能在日治時期出版自己的小說集。殖民者以其政治力量強迫性「斷尾」,反映了另一面向的文學困境:即使作家能夠「完稿」,殖民者都可以阻止作品以書籍的形式流通,讓你無法真正「完成」作品。

 

說到政治力量,就不得不提及另一種很容易「斷尾並且被讀者看到的發表形式:報刊連載。日復一日的連載,非常要求作家的規劃力與執行力。而如果再有政治力的介入,編輯和作者就可能要忍痛斷尾求生了。1970年代,聶華苓《桑青與桃紅》就是個例子。這部長篇小說大致可以分成四章,透過四個場景來串連外省人的離散史——逃躲中日戰爭、逃躲國共內戰、逃到臺灣遇到戒嚴、最後逃去美國卻又要應付麥卡錫主義的審查。

 

就算不考慮內容,《桑青與桃紅》本身就帶有先天的風險——因為它的作者聶華苓,是戒嚴時期被整肅的《自由中國》雜誌編輯之一。很長一段時間,聶華苓一直受到特務的監視,直到美國詩人安格爾將她接到愛荷華大學為止。《桑青與桃紅》連載之時,聶華苓人已經在美國,並且距離「自由中國案」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或許風聲沒那麼緊了。然而,當小說連載到一半,聶華苓寫到台灣的部分時,編輯就被約談了,接下來自然無法再刊下去。然而,如果我們細看《桑青與桃紅》的「台北」那一章,會發現聶華苓隻字未提白色恐怖。她描寫了一系列「監禁」的情節,但卻是用「丈夫捲款潛逃」為理由。時過境遷之後,任何讀者看到那章都會意識到:捲款潛逃根本只是個恍子;但那種強烈的束縛感,確實就是在寫白色恐怖的氛圍。

 

最後,我想來談一本不見得人人同意,但我認為實際上是斷尾的作品:柏楊的《異域》。眾所周知,《異域》是柏楊化名為金三角地帶的軍官鄧克保,結合訪談和田野資料重新撰寫的「偽裝成報導文學的小說」。《異域》看似有始有終,怎麼會說是斷尾呢?原來,它最初在報紙上連載時,標題叫做「血戰異域十一年」,也就是預計處理1949年到1960年之間的戰爭故事。但實際上,整本書只寫了前五年的故事,僅僅在最後一章提到「又是匆匆六年」,就把後面的故事通通略過了。這看起來像不像是日本漫畫連載被通令下期收尾的倉促畫面?

 

至於理由,讓我再次於公堂之上假設一下吧:《異域》最有趣的地方,是虛構了一個叫做「鄧克保」的前線軍官。既然這個人是虛構的,那就比較不必擔心政治壓力,一個小說人物是不可能被抓去關的。因此,柏楊常常在《異域》裡明示、暗示國民黨高層將官的腐敗事蹟,甚至引起國防部的關切。而連載《異域》的《自立晚報》,也與柏楊一搭一唱、把戲做足——你說昨天連載的內容不對?那你去問前線的鄧克保呀。

 

不過,即使「鄧克保」不會被抓,刊載《異域》的《自立晚報》卻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因此,我們是否可以揣想,《異域》的後六年實際上是編輯部真的承受了太大的壓力,最終被斷尾掉了?不過,諷刺的是,柏楊在1967年因為「大力水手事件」入獄,所有他的書籍都被查禁,唯獨《異域》仍在市面上流通。「鄧克保」的生命力果然頑強,「他的書」竟成為流落在牢獄之外的一條尾巴。

 

小說寫到一半接不下去,是所有提筆寫過小說的人都會有的經驗。然而,從台灣文學史來看,「斷尾」卻往往有比純粹的才力不夠更複雜的原因。畢竟,如果不是真的受到什麼威脅,壁虎沒事也不喜歡隨便拋棄自己的尾巴吧?那些遺失的尾巴,我們大概是永遠看不到了,但至少我們還能端詳斷面,看清楚那是怎麼受傷的。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2023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