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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上最頂的技藝,只為與爛梗擦身而過:讀王仁劭《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

2023/11/20 _文學評論

王仁劭《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是好得鋒芒四射,凡對文學小說有任何一點品味的人,都不可能不被觸動神經的那種作品。作為第一本小說集,它擁有年度新人水準的技藝,堪比去年的寺尾哲也,也會是今年林楷倫、張瀚翔和張桓溢等人的勁敵。如同言叔夏的序文所言,王仁劭這批小說題材紛呈,讓人感覺他什麼題材都能寫,而且寫得聰明靈動,讓人無法看出他的「小說田野究竟坐落在何方」。

 

換個角度想,王仁劭雖無固定的題材(如楊富閔的大內、林新惠的科幻),但他的技藝特色卻極為鮮明。這裡我要強調,我說的是「技藝特色」,而非「技藝」。也就是說,我認為他「玩小說」的方式,已經有了可資辨識的個人印記。他擅長以銳利的破口開場,先製造讀者的「認知不平衡」,比如〈火箭人升空〉開場的「第二次死亡」或〈三合一〉的「終於理解為何會被拐來養鴿子」,都能在一句話內勾住讀者的注意力。其次,王仁劭擅長操作雙線敘事,將兩組看似無關的人物絞纏在一起,並置出互相隱喻或互相拮抗的趣味,比如……不用「比如」,基本上每一篇都是。對王仁劭來說,「一篇小說只講一組人物」似乎已經簡單到不能滿足他的敘述慾望了。

 

要玩,就玩更刺激的。他是很少數「有著純文學品味、卻能純熟操作戲劇效果」的寫作者,這是「雅俗共賞」此一難得品質的必要條件;而在這基礎之上,他又是更更少數「明明能操作戲劇效果,偏偏又不想依靠戲劇邏輯來編織小說」的人,這又讓他的小說翻出雅俗二分之外了。戲劇效果的基礎是因果關係,當我們把人物、動機、情節結構設定完成後,小說自然會被因果之力驅動,讀者看起來上天入地刺激到不行,行家會知道那其實跟雲霄飛車沒有兩樣——軌道早就鋪好,所有驚險通通不是意外,也不會有意外。

 

《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沒有真想摔死讀者,但也想給讀者一點意外,就像偷偷拆掉雲霄飛車中間的幾段軌道,讓故事稍微靠慣性自己飛一飛、摔一摔,遊走在「即將出事」的邊緣。王仁劭完成此一效果的工具說來簡單:文字。或者更精確地說:文字遊戲——各種雙關、聯想、同義詞或反義詞的操作。由此來看,雖然他沒有上世紀末朱天文那種「文字煉金術」的濃豔,但對於「玩文字」的著迷,恐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最顯著的案例,就是同時作為書名的單篇〈獨角獸倒立在歧路〉,這幾乎是一個圍繞著「獨角獸」而成形的文字聯想網路:獨角獸長得像馬,故事就發生在「馬城」、台中朝馬或日本群馬;既然地名有馬,城市裡就有獨角獸的傳說。主角生日戴上的圓錐派對帽當然是「獨角」,另一角色火柴的鼻子也被賦予獨角的意義,而這麼明顯的陽具意象也呼應了整篇小說強烈的「異男氣息」。眾生皆馬,主角對母親的情緒傾瀉,也就順理成章被寫成「踢屁股」;標題有「倒立」,那就不只是獨角獸,連流浪漢阿十也要倒立一下子。種種聯繫看似滑順,實際上並無因果關係,主要是靠「字面」在藕斷絲連,組成能四處伏擊藏閃的地道網路系統。

 

明明可以把故事講好,但偏偏要兵行險招,用文字轉場取代因果關係,這是王仁劭的藝高人膽大之處。同樣的寫法,也可見〈狗的反義詞〉裡狗仔孩和狗的聯繫、〈那麼多牽掛〉裡「繩子」與「牽」「掛」的關係。說真的,很多設計只差一步就會變成爛梗,但王仁劭似乎很享受這樣的風險。「寫小說」一事,幾乎就是他的文字冒險遊戲。

 

不過,相較於文字技藝的華麗冒險,《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諸篇作品的情感內核,反而單純到近乎純情的地步。我甚至有種感覺:所有技巧面的九彎十八拐,難不成都是為了(害羞地)掩飾作者若隱若現的「真心」?純情與真心不是缺點,不過,當整本書裡的每一篇小說,幾乎都以純真的告白來收束時,還是不免讓人有點擔心。也許,作者可以再大膽一點——不是在文字層次上扭轉,而是在情感內核層次上,更糾結、更決絕或「更什麼什麼」一些。

 

這當然只能由小說家自己探索,而不是外人如我所能指手畫腳的。我所能確定的是:這本小說確實是一頭罕見的、能用犄角倒立的獨角獸。而我好奇並衷心期待的,是他會選擇走向哪一條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