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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戰前線的臺灣文學:聶華苓、陳映真,與擦身而過的哈維爾

2023/11/21 _文學評論

按:本文為2023年11月,我應國立台灣文學館之邀前往布拉格「哈維爾圖書館」演講之發言稿。本次參訪是文化部「風潮計畫」的一部分,透過展覽與演講,在歐洲推廣台灣文學。由於哈維爾圖書館有特殊歷史意義,因此我便由聶華苓、陳映真、哈維爾三人的「擦身而過」切入,由此帶出台灣文學的樣貌。

 

1.

 

各位朋友,大家好。很高興能有這個機會,向各位分享「冷戰前線的臺灣文學」。不過,在展開這個充滿學術名詞的講題之前,我想先從一個「擦身而過的文學事件」開始講起,這起事件,正與我們所在的「哈維爾圖書館」有關。

 

西元1968年,美國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IWP),向世界各地的作家發出了參訪邀請。這個計畫,由台灣作家聶華苓與美國詩人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主持,他們夫妻倆會決定每年要邀請哪些作家,到愛荷華大學小住一陣,在寧靜的愛荷華鄉間交流彼此的文學想法。這個計畫才剛剛成立一年多,還沒有現在這樣世界性的聲譽。在這最初的時刻,他們的邀請名單包含了兩位作家:

 

來自台灣的陳映真,與來自捷克的哈維爾。

 

我一直很期待,他們兩人如果在愛荷華大學會面了,到底會跟彼此說些什麼。哈維爾生活在共產黨政權治下,陳映真來自反共的國民黨政權治下,他們都是各自國家內的異議性作家。也就是說,雖然從文學的角度來看,他們都在爭取創作、思想與政治上的自由,但他們兩人對抗的「敵人」卻完全相反。陳映真深深信仰左派、反對國民黨政權及其背後的美國陣營,而哈維爾所不同意的捷克執政黨,背後卻是蘇聯這個全世界最大的共產黨國家。想像中,假設陳映真與哈維爾真的見面了,他們能夠彼此理解嗎?還是說,他們會跟對方吵起來?

 

不過,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因為他們兩個人當時都沒有赴約。1968年,捷克爆發了「布拉格之春」,隨後蘇聯坦克進入布拉格,哈維爾流亡地下,因而無法前往愛荷華。同一時間,台灣爆發了「民主台灣聯盟案」,那是國民黨政權在「白色恐怖」時期所發動的眾多政治案件裡,牽涉到最多作家和藝術家的一次事件。陳映真就在這次案件裡被逮捕,坐牢七年,當然也去不了。

 

這或許是現代文學史上,捷克文學與台灣文學最靠近的一刻。

 

這樣的「擦身而過」,讓我非常著迷。這也是為什麼,當我知道我能來哈維爾圖書館演講,立刻就決定要講這個題目。它展示了台灣文學在冷戰期間的面貌、命運和複雜的政治關係。它一方面讓我們看到壁壘分明的政治對立,也讓我們看到文學就像頑強的藤蔓一樣,不只覆蓋了城牆,更努力伸出各自的枝枒,試著碰觸到世界另一端的其他文學人。「擦身而過」不只意味著我們之間的分隔,也同時意味著「我們曾經如此相像、如此靠近」。

 

2.

 

當然,關於哈維爾和捷克文學的一切,各位能教給我的一定比我粗淺的理解更豐富。因此,請容我把話題聚焦,回到我所熟悉與熱愛的台灣文學領域。

 

讓我們回到剛才故事裡的聶華苓和陳映真。這兩位作家本身,就呈現了冷戰時期台灣文學的複雜性:他們的每一處特質,幾乎都跟對方完全相反。

 

先談聶華苓。這麼一位台灣作家,是怎麼去到美國,成為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的核心領導人之一的?首先,她並不出生在台灣。1925年,她出生於中國的武漢,在中國接受完整的教育。1949年,國民黨政權在「國共內戰」當中大敗,殘餘的國民黨軍隊及其支持者失去了整個中國大陸的領土,退守到台灣來。聶華苓也在這個時候來到台灣。在台灣社會的族群分類裡,有這樣經歷的人被稱為「外省人」,在國民黨的恐怖統治之下,通常被視為比較親官方、享有各種特權的少數族群,大約佔台灣人口的10%左右。

 

不過,聶華苓的思想並不那麼「官方」。她在1950年代開始了她的文學生涯,擔任雜誌編輯、也撰寫自己的小說。她所參與的雜誌叫做《自由中國》,由一群「國民黨內的開明派知識分子」擔任編輯——他們基本上支持國民黨,反對共產黨,但是對蔣介石的獨裁統治並不滿意,希望蔣介石真正下放權力,推行民主政治。聶華苓負責編輯這份雜誌的文學版面,她的選稿風格也因而充滿了自由主義色彩,並不追隨國民黨推行的政治教條。

 

然而,富有理想性的文人終究難以對抗野蠻的政治手段。1960年,國民黨發動政治攻擊,誣告《自由中國》包庇共產黨的間諜。《自由中國》雜誌的編輯群,不是被逮捕、就是被軟禁。聶華苓就是被軟禁的其中一人——她的家門口,時時都會有便衣特務。大多數朋友,也因為害怕被牽連,而中止了與她的往來。她剛剛開始起步的文學事業,似乎也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了。

 

她就在這樣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圍裡,低調地生活了幾年。直到1963年,美國詩人保羅‧安格爾來台參訪,才改變了她的命運。當時,美國在台北設有「美國新聞處」(簡稱「美新處」),是一個專門負責文化交流的機構。聶華苓就在美新處舉辦的酒會裡,認識了安格爾,兩人一見鐘情,深深為彼此傾倒。在安格爾訪台的短短幾天內,他們不只在公開活動碰面,更曾私下約會,這在民風保守的1960年代台灣,已經可以說是「熱戀」了。根據聶華苓的回憶錄,在某場活動結束後,安格爾提議送聶華苓回家。兩人坐上了計程車,安格爾確認聶華苓並不趕時間之後,對計程車司機說:「你就繞著台北市一直開,不必停下來。」如果換一個脈絡,這句話很可能會是諜報片裡逃避間諜跟蹤的指令;但在聶華苓的筆下,這可能是安格爾往後無數浪漫情話裡,最有力量的一句。

 

安格爾並不是來台灣觀光的,他會在這裡遇到往後共度終身的伴侶,純屬巧合。此時的安格爾已經任職於愛荷華大學,並且開始構思:是否要為了對抗蘇聯,擴張美國文化的影響力,也模仿蘇聯的方法,邀請世界各地的作家到愛荷華大學參訪?安格爾此行,就是為了在亞洲尋訪適合的作家。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機緣呢?被軟禁的聶華苓,與「剛好有藉口帶走她」的安格爾,再加上兩人夢幻的愛情。於是,就在1964年,愛荷華正式邀請聶華苓赴美。聶華苓去了,並且很快與安格爾結婚,從此定居美國。

 

這就接上了我們開頭所說的「擦身而過」。1967年,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成立,在這對夫妻的主持下,來自世界各地的一千多名作家都曾來此交流,是全球最大的文學交流計畫。1968年,他們邀請了哈維爾和陳映真,但兩人都因為政治因素缺席。到了1970年代,聶華苓回顧她驚濤駭浪的前半生,寫下了她的文學代表作《桑青與桃紅》。在這部長篇小說裡,她描寫了中日戰爭、國共內戰、白色恐怖以及移民美國的主題,幾乎濃縮了二十世紀華人的離散(diaspora)史與苦難史。至今,《桑青與桃紅》英文版仍然是亞非文學研究的重要案例之一。

 

在聶華苓本人的故事,以及她所寫下的小說裡,我們可以看到冷戰的強烈影響。台灣正是因為處於冷戰前線,肩負著抵擋蘇聯與中共擴張的任務,因此得到美國的保護與支援。然而,美國的介入,卻對聶華苓這樣的作家產生了好壞交織的影響。一方面,美國支持的國民黨政府,並不像他們自己宣稱的那樣愛好民主自由,反而為了鞏固蔣介石的獨裁統治而採取高壓的手段,因此才有《自由中國》案件的發生;但另一方面,美國也透過前述「美新處」之類的單位,將現代主義等文學思潮輸入台灣,影響了包含聶華苓在內的一整批重要作家,比如白先勇、王文興、七等生、王禎和、郭松棻等。

 

從意識形態來看,聶華苓毫無疑問是認同「美國價值」的:她是自由主義者、反對共產黨、熟悉英美文學並將之融入了自己的作品。但是,這麼一個認同「美國價值」的作家,竟然在美國所支持的國民黨政權下被迫害,這是十分荒謬卻又真實的案例。聶華苓跟「美國價值」的親和性,可以在她的後半生得到印證:她到了美國之後,反而在異鄉大放異彩,攀上文學事業的高峰。美國文化確實是可以讓聶華苓大展身手的土壤,不只讓她留名台灣文學史,更讓她在世界文學的場域裡佔有一席之地。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她遇到了能把她帶離台灣的安格爾。而安格爾之所以來到台灣,又是因為美國想要更加擴張他們的文化影響力。歸根究底,這仍然是冷戰結構的產物。並且,我們可以想像,在那個年代裡,還有更多被國民黨政權迫害的知識分子,而他們並沒有遇到他們的安格爾,沒能逃出那個政治牢籠,也就沒有機會寫下他們自己的《桑青與桃紅》。

 

3.

 

接下來,我們聊聊陳映真。他各方面都與聶華苓相反:他是男性,並且他的家族,在國民黨統治台灣之前,就已經長居於台灣。這樣的身份,在台灣稱之為「本省人」。他們佔全台灣人口的80%,但卻被國民黨政權視為二等公民,剝奪了母語、文化與各種權利。他與聶華苓最大的差別,不僅是性別與族群,更是他們的政治立場:陳映真從青年時期開始,就是一名堅定的左派,他狂熱地擁護中華人民共和國,並且堅決反對以美國、日本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

 

陳映真的這種政治立場,不只在國民黨統治時期極不受歡迎,就連在此時此刻的台灣,都是極少數派,少到無法選舉產生任何政治代表的程度。作為對照,他的文學成就卻又極高,但凡有一點文學品味者,都很難不被他深邃憂傷的文字所吸引。因此,他可以說是台灣文學史上最具爭議性的作家之一,大多數他的讀者,也都承受著「欣賞他的作品,但無法接受他的政治立場」之尷尬。

 

不過,正是因為他「親中反美」的立場,使得陳映真從很年輕的時候,就敏感地察覺到台灣飽受冷戰結構影響。比如說,對大多數台灣人而言,美國不只在文化上有強大的吸引力,美國的軍事援助與經濟援助,正是台灣可以與中共對峙七十多年而仍未被摧毀的重要因素。在這個意義下,美國是值得信賴的盟友——如果不說是「保護者」的話。但是,由於陳映真始終夢想著一個「中國人民解放軍成功渡海,讓紅旗插滿台灣」的政治願景,因此在他眼中,美國的「援助」,實際上是一種「阻止中國統一的干涉」。如果沒有美國,如果沒有冷戰對立的結構,他的夢想早就完成了。並且,如果沒有美國的支持,國民黨也不可能在台灣實行數十年的恐怖統治。

 

這種政治立場,連帶影響了他的文學立場。在他剛剛開始寫作時,台灣文學正流行著由美新處介紹進來的現代主義。現代主義描寫虛無、荒謬、扭曲等等主題,正好給了飽受政治壓抑的青年們一個情感出口,一時風靡整個文壇。陳映真也不例外,他最早的一批小說,例如〈我的弟弟康雄〉或〈淒慘的無言的嘴〉,就是以濃烈的虛無氣息,而在當時讀者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隨著左派意識的覺醒,他開始認知到:美國之所以強力推銷現代主義給台灣,是為了讓台灣作家沉溺於內心世界,停止思索政治、社會與種種不平等;如此一來,就可以避免台灣文學倒向左派。當作家們只在乎自己的內心世界,並且致力於創造出更多怪誕的文學形式時,自然就比較不會在乎跨國資本主義帶來的剝削問題了。

 

不滿於這種文學思潮,陳映真及其同世代的許多青年作家,在1960年代中期開始了一波大規模的轉向。他們拋棄自己熟悉的現代主義路線,開創了所謂「鄉土文學」的路線。事實上,「鄉土」一詞只是藉口,他們真正想描寫的,其實是最底層的群眾如何在經濟發展的過程裡、如何在美日本資本主義的剝削下,被榨乾了勞動力,並且失去了尊嚴。他們實際上就是左派的文學。

 

這一路線,當然引起了國民黨政權的警覺。國民黨之所以在國共內戰裡大敗,原因之一就是在意識形態戰場上輸給了共產黨。在1949年的那場大敗前夕,幾乎所有「有良心的知識分子」,都恥於公開支持國民黨。國民黨並不習慣自我檢討,因此總是將這種潰敗,歸咎於「宣傳戰的失敗」。因此,退守到台灣之後,當然就要嚴厲掌控言論環境,控制作家的文學路線,避免這最後的「復興基地」也因為一樣的原因而失守。

 

這就是1968年,陳映真無法去愛荷華,和同樣也去不了的哈維爾碰面的原因了。前面提過的「民主台灣聯盟案」,就是一個整肅左派藝文人士的政治案件。不過,就像竊賊入獄之後,往往會因為認識其他竊賊而精進了偷竊技術一樣。陳映真入獄之後,反而遇到了一大批左派政治犯。年輕的陳映真本來以為這些政治犯前輩早就都死了,沒想到通通都在這裡。這使得他在獄中的七年,幾乎是進入了另類的「共產黨大學」。如果本來的他,是一名富有左派理想的熱血青年,這七年則把他徹頭徹尾訓練成「共產黨」忠心、狂熱的黨員。

 

在此,我想稍微提醒各位:我們很容易用當代的視野,回頭去衡量作家當時的政治選擇。現在的我們很清楚地知道,中國是一個人權紀錄惡劣的國家,所以我們現在很可能會認為陳映真對中共的認同是愚蠢的,甚至是邪惡的。但是,一來當時中共嚴密地與全世界隔絕,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內部發生了什麼樣的慘狀,因此「認為陳映真愚蠢」之說實際上不太公平;二來,陳映真並不是基於自身利益而信仰共產黨的,他是真心相信共產黨能讓台灣成為一個更好的地方,他的動機並不「邪惡」。要理解第二點,在2023年台海局勢緊張的此刻,尤其需要一點想像力——陳映真並不是不愛自己的家鄉,才想要跟侵略者合作的;相反的,他熱愛著自己的家鄉,所以當時才期盼中共趕走腐敗的國民黨,與國民黨背後邪惡的美國。真正的困難不是「不愛」,反而是「愛」,並且用一種人們無法理解的方式在愛。

 

關於他的政治立場,是可以花數十萬字來分析的,我們就此打住吧——事實上我就曾有一本書,在討論這些台灣作家的思想轉折。縱然他的政治立場,對當代的台灣人已毫無吸引力,但他秉持著強烈的左派信念,寫出〈山路〉、〈鈴鐺花〉等一系列小說,確實為長期缺乏左派視野的台灣,保留了另一種視角。在他憂傷細緻的筆下,我們能夠看到左派政治犯的熱情、奮鬥,也能看到他們如何在國民黨的威權統治下挫敗、消亡。在這個意義下,陳映真的文學超越了黨派。他之所以打動讀者,並不在他提出了多麼合理的政治願景,而是「能為理想堅持到這個地步,實在了不起」的感動。我本身就是最明顯的例證:即便我幾乎全盤不同意他的政治立場,但在我向各位介紹台灣文學時,仍然將他選為我們今天這場演講的兩個主要案例之一。

 

 

 

4.

 

現在,讓我們再次回到1968年,那個全世界都風起雲湧的年代。在那個年代裡,如果陳映真和哈維爾一起去了愛荷華,坐在聶華苓和安格爾的客廳裡,那會是什麼樣的畫面?

 

歷史沒有如果,但我們可以發揮一點想像力。

 

最近幾年,由於美國許多檔案陸續解密,我們發現當年保羅‧安格爾的許多行動,背後都有CIA(中情局)的資助。其中最大筆的投資,當然就是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這個計畫的目的,是用一種柔性的方式,來讓世界各地的作家對美國文化及美式民主留下深刻的印象。安格爾和聶華苓這對作家夫妻的任務簡單精準:他們只要讓各國作家感覺到,來到愛荷華,是他們人生中最能毫無顧忌、無須擔心監視與審查、純粹談論文學理想的一段日子,這樣就好了。不管來訪作家是什麼立場,安格爾與聶華苓都會親切招待,並且沒有設定任何「宣傳目標」,也不要求作家的回報——連寫篇文章美言幾句都不需要,真的就是來此享受一段文學假期。但正因為「國際寫作計畫」如此輕鬆,它反而具有極佳的效果。就算是本來最反美的作家,想起這段美國時光,也幾乎都是好印象。

 

從美國的政治意圖來看,陳映真與哈維爾的共同點,實際上都是「冷戰前線的國家裡,受到壓抑的作家」。重要的不是他們到底有多左派、多信仰共產黨、多渴望民主改革,重要的是他們當時其實有可能會去一趟美國,然後在心底留下一段「關於美國的文學回憶」。這樣就夠了。至於陳映真和哈維爾,如果真的相遇的話,是會一拍即合,還是會大吵一架,都沒有關係,美國人並不預設目標。信仰自由主義的女主人聶華苓,不會強硬要求他們接受任何一種意見。這是在美國可以擁有的自由。這是當時,許多國家的作家,都想要追求的自由。CIA想要的,就是在這些來自冷戰前線的作家心中,留下一點憧憬,讓他們看到:你們所致力打造的國家,是不是就有點像美國?

 

 

這也是CIA所資助的「國際寫作計畫」,最有趣的地方:它有非常強烈的政治目的,但卻透過非常寬鬆的文學氛圍來達成。這個計畫最重要的前提,是他們相信「文學的力量」。就是因為他們相信文學能夠跨越壁壘、能夠溝通不同背景的人,他們才會相信「把一群不同立場的作家放到同一個地方」是個好主意。正因為相信文學,才會不預設任何議程、目的,只是「把人邀請過來」,並且相信人們自由的交談本身就有其力量。

 

這樣的信念,讓聶華苓能夠從容接待許多不同立場的作家。這樣的信念,也讓陳映真的文學作品,擁有了超出他政治信念的影響力。並且,這樣的信念貫穿了整個冷戰時期,使得文學所締造的種種交會與連結,不斷讓人們跨越各式各樣的政治壁壘。讓我們再次回到陳映真和聶華苓,但把時間推進到1980年代中期吧:

 

1980年代中期,陳映真再次受邀前往愛荷華,這次他成功抵達了。他雖然沒能見到哈維爾,但他見到了另一群人:來自中國的作家茹志鵑、王安憶母女。這是冷戰時期,中國與台灣作家罕見的會面。能與來自「紅色祖國」的作家會面,更是陳映真朝思暮想的機會。但有趣的是,正是在這次交流裡,陳映真發現中國的年輕作家似乎「沒那麼左」,而感到失望;而王安憶同樣也對大名鼎鼎的陳映真失望,因為此時的中國作家,正急切想要拋棄毛澤東以來的左派教條,擁抱歐美自由世界的風氣。他們來自被冷戰切開的海峽兩岸,卻彷彿交換了立場:來自左派國家的傾慕右派,來自右派國家的傾慕左派——這又是一次「擦身而過」。連陳映真這樣最熱愛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台灣作家,都感受到兩岸之間的巨大落差,這似乎也顯示,中國與台灣已經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但無論如何,有接觸才能走出幻想,真真切切認知到彼此實際的樣貌——這當然是熟悉兩岸歷史的聶華苓,所精心安排的邀約名單。

 

而聶華苓和安格爾的故事,也將隨著冷戰結束而告一段落。1991年,柏林圍牆已經倒塌兩年。聶華苓與安格爾搭乘不同的飛機出發,要處理各自的一些工作。他們約好,在工作結束之後會合,然後一起飛往捷克,接受時任捷克總統哈維爾的接見。二十多年前無法成行的聚會,此刻將以另外一種形式實現了,這樣的人事變幻,本身就曲折得像小說一樣。不過,並不是所有故事都會有甜美結局。就在獨自搭機的途中,安格爾心臟病發而去世了,這次會面因而取消。聶華苓再次和哈維爾「擦身而過」,留下了令人遺憾的結尾。而我們都知道:遺憾,本來就是小說的經典主題。

 

5.

 

回到此時此刻,或許我們也可以說:也正是因為文學,因為有共同的信念,讓我們能在此齊聚一堂。縱然聶華苓、陳映真和哈維爾的會面始終沒有發生,但捷克與台灣,仍能透過文學,傾聽彼此的聲音,讓我們即便身在地球的兩端,仍能與彼此共鳴。今年,在布拉格有台灣文學的展覽;明年,台灣也將舉辦捷克文學的展覽。我們的文學,都是經歷政治壓迫的文學。我們的國家,曾經都是冷戰的前線,此刻也都努力面對巨大的威脅,以保護我們得之不易的民主自由。這不只是一種政治立場,更是多種文學立場交織的結果。從我這樣的作家的角度來看,這一切都是關係緊密的:如果我對政治有任何熱情或盼望,都是為了讓文學能有更多的自由空間;如果我們的文學最終能夠帶給人類什麼,也應當不斷提醒「每個人都能平等、每一種人都有尊嚴」的政治願景。

 

毫無疑問,在那冷戰的年代裡、在威權體制面前,政治是極為強大、文學是極為弱小的。但就算在那麼極端的對比下,文學仍然堅韌地長出了自己的枝幹與花朵。光是在我今天這麼簡短的介紹裡,都還長出了聶華苓、陳映真這組截然相反的品種。在我看來,這種看似柔弱、實則堅韌的特質,是非常具有啟發性的——它既是文學的特質,也是台灣的特質,更是台灣文學,與全世界所有具有理想性的文學,所共有的特質。因為我們相信文學,所以它就具有力量。

 

最後,我想朗誦台灣詩人林亨泰的〈群眾〉這首詩,做為今天的結語。林亨泰在今年稍早剛剛去世,在台灣文學界引起了廣泛的哀悼。他的這首詩寫於1940年代,那是國民黨政權剛剛來到台灣,剛剛開始顯露它的殘暴,也正準備將台灣納入恐怖統治的時刻。在這首詩裡,林亨泰以「青苔」比喻「群眾」,以「城堡」、「城牆」等軍事設施隱喻國家的暴力。在這首詩的最後,柔弱的青苔終於淹沒了城堡。在一段暴力時期的開端,林亨泰就以詩作展示了我們剛剛說過的文學信念。順帶一提,如果各位有興趣深究的話,我很樂意稍微提醒:林亨泰的政治立場,又跟前面兩位作家截然不同了,台灣文學便是這樣一個品種豐富的花園。不過,時間不多了,我們就讓詩句自己說話吧:

 

〈群眾〉           ◎林亨泰

 

青苔 看透一切地

坐在石頭上 久矣

青苔 從雨滴

吸吮營養之糧 久矣

 

在陽光不到的陰影裡

綠色的圖案

從闇祕的生活中 偷偷製造著

成千上萬 無窮無盡

 

把護城河著色

把城門包圍 把城壁攀登

把兵營甍瓦覆沒

青苔 終於燃燒了起來

 

 

這首詩的最後一行,翻譯成捷克文是「青苔終究會燃燒起來的」,我想,將「青苔」代換為「文學」,也是完全可以說得通的吧!謝謝哈維爾圖書館、台灣文學館的邀請,讓我有機會能跟大家分享這些話題。也謝謝辛苦的口譯,以及許多在這趟旅途提供協助的朋友們。最後,要感謝前來聆聽的各位。希望今天的內容,能開啟捷克文學和台灣文學有更多的交會,不會再有「擦身而過」的遺憾,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