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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用4H鉛筆

2023/12/11 _抒情散文

依照日本工業規格(JIS),鉛筆的筆芯硬度共有17個等級。最軟的是9B,接著是8B、7B……直到B,數字越小顏色越淺,筆芯越硬。而在另一端,最硬的是9H,同樣會依序降到2H、H為止,數字越小顏色越深,筆芯越軟。在我唸小學時,大多數的同學都使用介於光譜正中央的HB,只有在畫畫的時候,會選擇顏色比較深的2B或3B。我則跟大家相反:我用的是校門口文具店買不到的3H和4H。

 

聽說,那是特別要畫細細淡淡的線條時,才會用到的鉛筆。

 

但我拿它寫作業,寫作文——我最討厭寫作文了。

 

精確一點說,我討厭的是寫字。而這跟我使用的鉛筆有莫大的關係。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我使用B系列的鉛筆,作業簿每頁都會烏黑糜爛。別人寫起來乾乾淨淨的頁面,我的就會是畫壞的素描。每一筆畫,我硬是可以比別人粗上一倍;再加上我寫字姿勢不好,手掌總是在紙面拖磨,這些筆畫就進一步被手汗抹成畫壞的水墨。

 

一開始,大人多半以為我不認真寫作業,屢屢退件,要我擦掉重寫。他們會這麼想很合理,因為我確實寫得奇慢,寫沒兩行就喊手痠、要休息。不過,橡皮擦完全無法挽救我的「畫作」,不管重寫幾次都沒有比較好,反而把紙頁擦薄擦破了。來回幾次,每一本作業簿都從內爛到外,表裡如一,弄得老師也無處下紅筆。

 

大人終於發現:問題癥結在我寫字很用力,下筆如下刀,運筆如刻碑。老師上課說古代書法家「力透紙背」,我心想這有什麼難的,我隨便都透三層,就算用的是軟軟的2B鉛筆。如果這是大書法家的資質,我早生幾百年搞不好就是一代宗師了。但可惜我生在1988年,成長於剛剛解嚴那個半開放半保守的年代,一名小學生的價值,至少有一半是由他的字跡美醜決定的。大人急啊:每個老師都說這孩子成績不錯,但那個字……說得好像我罹患了什麼遺傳疾病一樣。

 

下筆太用力是個物理問題,那就得用物理方法解決。大人沿著日本人開發出來的筆芯硬度,讓我一節一節往上測試。B不行就換HB,或者F,或者H,或者……一路連踏七座營盤,總算是在4H這關找到了平衡點。如果再往下到5H,筆芯就實在太硬,削過之後跟長槍沒有兩樣,我不必怎麼屏氣凝神,也能一筆扎個透心涼。4H剛剛好:不至於筆畫到處,開山裂石;也不至於碳粉漫漶,把作業簿塗成煤田。我第一次學到「煤田」這個詞的時候,還真就想起了小時候的作業簿,四個格子一組剛好併成一片「田」,不含鉛不含水的墨跡在大平原上水淹七軍。

 

筆夠硬,作業寫不乾淨的問題也就到一段落。但那時候不管大人或我都沒意識到真正的問題背後還有問題——為什麼我寫字會用力到,無法跟別人用同樣的鉛筆?

 

那個年代,「感覺統合能力測試」之類的檢測還不流行,即便我的母親自己是小學老師,也未必能意識到「有些問題不是認真就能解決」,多少需要一點早療或動作訓練。我當然更不會懂這些,只是本能地覺得「寫字很煩」。所以,在小學階段的四大科目裡,我最討厭國語科,社會科次之,自然科又次之,最喜歡的是數學。跟這些科目本質毫無關係,純粹是依照考卷所需的「中文作答字數」來決定的。小時候的我超級討厭寫字。而我並不知道,其實我跟「字」本身無冤無仇,純粹是我的寫作姿勢、用力方法出了很大的問題,導致我寫每一個字都比別的同學更疲勞。畢竟他們沒有把能量浪費在「力透紙背」之上。

 

幸或不幸,我也正處於台灣教育史上「剛剛開始要廢除體罰」的階段。我自小也被熱熔膠棒、木製飯匙或從課桌椅拆下來的木條打過,不過總體而言,應該是比戒嚴時代的人少挨了不少板子。在這新舊交替的時期,我的老師們便以罰寫來取代體罰。多年以後,我在師培課程裡明白了他們的邏輯——如果都要處罰學生了,與其無意義地使學生疼痛,不如讓他「順便」練習一些需要反覆操作才能精熟的技能,比如寫出一手漂亮的好字。

 

殊不知對我來說,罰寫就是體罰。上課愛講話、聽課不專心、偷偷在抽屜裡讀課外書……每天我都能成功讓自己領到罰寫。或者抄課文兩遍,或者抄生詞二十行。母親和我同校,她教高年級,幾乎每天都要上課兼課輔到傍晚四、五點。中低年級的我則中午十二點就應該放學,不用去安親班,直接去她任教的班級找她。但我硬是可以罰寫到兩點、三點甚至抄到放學鐘響。沒有人知道我為什麼會寫這麼慢,我也不知道。而我的字跡有變漂亮嗎?

 

嗯,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那堂師培課上全程微笑。

 

因為我不守秩序,所以罰我抄課文,這個邏輯大概只比用頭痛藥去醫治手肘發炎好一點點。最悲傷的是:我的頭還是繼續痛。

 

討厭寫字的我,最討厭的學習活動自然是「寫作文」了。別看我現在彷彿語文教育改革鬥士,到處批評作文教學哪裡不合乎寫作原理、哪裡是無效訓練,小學時的我可沒有這麼高層次的困擾,我討厭的只有「寫字」本身而已。而作文偏偏都是字。所以直到今天,我都還記得自己最早幾篇作文是怎麼寫的。

 

人物:我和母親
時間:某天下午
地點:母親在臥房,我坐在小桌旁

 


母親:「你可以寫『我們這次校外教學去了九族文化村,學到很多新知識』。」

我縮寫:「校外教學去九族,學到很多。」
我問:「那下一句呢?」

母親沉吟:「你可以寫『我們看了很多表演,認識了很多原住民文化』。」

我再縮寫:「我們看表演了解原住民文化。」

我再問:「那下一句呢?」
……

 


如是反覆一下午,就能完成一篇作文了。

 

這也是為什麼,很多教過我的小學老師,非常驚訝我日後竟然成為一名作家,整天寫臉書還不停出書。不過,請容我稍稍辯解:我並沒有完全抄襲我母親的文字。她確實曾經在快要被我逼瘋的狀況下,一句一句「引導」我寫作文。但老實說,即使我當時非常年幼,我仍然不太滿意她唸出來的句子,因此在我落筆為文時,我已經絞盡腦汁、用上我當時所有的創造力,去修改她的文字了。

 

不是因為「九族文化村」顯然不能代表「原住民文化」。而是因為,我覺得她的句子還是太長了。

 

字太多,筆畫也太多。

 

記得嗎?我討厭寫字。

 

所以,任何她唸出來的句子,都會被我縮寫成更短的版本。如果可以,我會少寫幾次主詞。經實驗證明,如果一個段落開頭就已經有「我」或「我們」了,接下來兩三句通通省略,老師也不會發現我偷懶。或者,當母親無意間在相鄰的句子內用了重複的字眼,比如上述場景第二句的「很多」,那我就會合併句型,只講一次甚至不講。至於要寫哪些字眼,我也是精挑細選的:「認識」二字共31劃,「了解」二字共14劃,就算我還沒學到除法,我也知道把「認識」換成「了解」會很划算。

 

我會非常、非常慎重地,在腦袋裡思考母親提示的句子裡,還有哪些地方可以刪減。在找出「最省力解」之前,我是不會輕率動筆的——我就曾有幾次衝動落筆,寫了兩三個字,才發現還有更省力解。但4H的筆跡已經重重刻下,我一時腦袋打結,困在超難的數學題裡:到底要繼續寫下這個「比較差的句子」,還是要擦掉重寫「最省力解」?哪一個總筆畫數會比較少?心念電轉,我突然意識到:不管哪一個答案,一定都比「一開始就寫最省力解」的筆畫更多了。逝者已無可追,我再也無法踏入同樣的河流兩次,回到那個可以少寫兩三筆的平行時空裡了。思及此,幼時的我悲從中來,眼淚便把作文簿淹成了4H鉛筆也無法挽救的水鄉澤國了。

 

如此習慣,便被我沿用到所有必須寫作的場合。大人們很難理解:為什麼我那麼喜歡看書,每個禮拜可以三本五本從圖書館搬書來回,但學校舉辦的「讀書心得比賽」我永遠沾不上。書比我看得少的,一年下來可以累積五十篇、八十篇圖文並茂的心得,換得朝會上台表揚的榮譽,而我的圖書證有數以百計的借閱紀錄(且常常因為上課讀這些書而受罰),卻永遠只交最低規定篇數、且每篇只寫到最低規定字數。我不賴帳,但帳也不能賴我。

 

這類「精算」,自然也發生在國語習作的「造句」或「照樣造句」欄目。現在我當然知道,那些習題意在培養學生的文法和語感。許多同學懶得造句,會拿參考書或安親班給的答案來照抄。我也懶,但懶在別處:我嫌參考書上的解答太冗長,懶得抄。那時的作業簿封底還有「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做個活活潑潑的好學生」這樣的對句,如果那是國語習作的例句,我一定把它刪成「活潑」和「堂正」(管他語感對不對,反正意思乍看沒有不對),並且在心底抱怨「好學生」跟「中國人」根本不能對成一組——「中國人」是一個完整的身份,正如「學生」也是一個完整的身份一樣,何必多寫一個「好」?那可是6劃呢。

 

到了中高年級,便有老師哭笑不得向母親抱怨:「沒見過懶成這樣的,更氣人的是答案還都對!」

 

大人和我都沒有想到,這套行之有年的偷懶術,竟可能是我這一生最早的「文學技術鍛鍊」。因為討厭寫字,所以我比很多人更早養成了「落筆前先思考」的習慣,不會想到哪裡寫到哪裡;因為想要省力,我也無意中讓自己理解了「一句話可以有很多種寫法」,並且能很快找到較精簡的寫法。而在這過程裡,所有哭笑不得的老師,也都意外成為我的「教練」,當我真的縮減過頭,導致語感破碎、文法渙散的時候,他們的批改就會讓我知道「縮到這個程度別人會看不懂」。沒問題,如果十個字的版本不行,我下次會換成十一個字的版本試試看。

 

幾年後,我加入了高中的校刊社,在那裡正式接觸文學寫作。我們最早接觸的,要不是白先勇、張大春這類現代小說家,要不就是洛夫、夏宇、楊牧這些現代詩人,他們多少都受現代主義影響,力求「少即是多」的減法美學。因此,我們上繳給學長的習作,多半也都會被要求凝練、凝練再凝練。十六歲的我,不是很清楚為什麼這樣寫就等於好的文學,但對我來說似乎不太難——就是我從小到大養成的那套寫作習慣嘛。而且,這套寫法很自然能搏得我的好感,因為它要求我少寫,而不是多寫。

 

因此,幾乎可以說:我是因為討厭寫字,所以才喜歡文學的。即使到了高中以後,我絕大多數的創作都直接以電腦寫下,再也不需要4H鉛筆或更難塗改的原子筆,但我自幼豢養在心底的小編輯仍然時時陪著我。我可以偶爾請他去休息一下,讓我寫一些比較「鬆」的東西,比如臉書貼文或Youtube頻道腳本;但如果需要,比如修我自己的稿子,或者在批閱學生作業時,他就會隨時探頭出來,和我一起計算「最省力解」。

 

慢慢的,我也有好一陣子忘記自己必須使用4H鉛筆,當然更沒有去細究,到底是什麼根源,讓我栽入文學成為一名寫作者。

 

直到有一年,母親帶弟弟去一家診所,做漸漸時興起來的「感覺統合能力檢測」。似乎是弟弟出現了某些症狀,有人建議帶去檢查一下。那時我是大學年紀,純粹是陪同進了診間。醫生拿起小槌敲敲各處關節,又指定小弟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動作,很快給出了診斷。就在我們起身準備離開時,醫生叫住了我,他要我坐下來接受檢查。

 

「我?」

 

醫生點頭。接著就是一系列敲敲打打,肢體指令。

 

到一段落,醫生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我有點緊張。他是不是看出什麼了,所以才特別要檢查我?

 

醫生說:「書念得不錯,對不對?」

 

呃?不會吧,這難道可以從我的膝反射裡看出來?
 

母親有點驕傲地承認我成績確實不錯,並且愛看書,從小就還滿乖的。

 

「是啊,他當然要愛看書,因為他沒有其他選擇了。」醫生又微微一笑:「體育課都跟不上,沒辦法跟人家玩對不對?是不是很容易跌倒?或者,是不是常被人說笨手笨腳,找不到東西、打破這個摔壞那個?」

 

時至今日,我都是一名堅定的無神論者;但在那一瞬間,我感覺面前的這位不是醫生,而是某個神機妙算的半仙。

 

醫生淡淡說出他的判斷:你的肢體反應速度比常人慢很多,肌肉協調能力也不好,平衡感也有問題。一般的肢體動作還好,但小肌肉控制能力不太好,應該沒有辦法做太精細的動作。這是非常典型的,需要早療的案例。只是現在長到這個年紀,很多狀況已經定形,或者你都用自己的方式克服了。別人頂多覺得你有點笨拙,不過,只要日常生活沒有太大的問題,那就沒什麼關係了。現在也不需要什麼特別的治療。現在講這個,只是要跟你說:

 

「都沒有人看出來對吧?辛苦你啦。」

 

我已經忘記那天是怎麼結束的了。他講的都對,我確實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狀況,而我一直都覺得是我自己體能不好、專注力不夠,所以才會三不五時總有一些小災難。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是很在意那些問題。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我之所以十分感激這位醫生的贈言,主要就一個原因——謝謝他讓我知道,為什麼我必須使用4H鉛筆。他讓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錯,全部都不是。

 

並且,我還因為自己的「缺陷」,獲得了文學這項禮物。

 

如果沒有文學,沒有寫作,我整個童年令人厭煩的習字經驗,就只是在毫無意義的陷坑裡屢起屢仆而已了。四個格子一組田,每一個待填的格子,都有著幽深的泥濘。多年以後,我終於長大到不害怕泥濘,也幸運地等到了電腦作業時代的全面來臨。早生幾百年的我,不見得有機會成為書法家;但要是我早生二十年,我可能也沒機會成為作家。

 

但還好,我其生也晚,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