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拳頭大小的飛行器懸浮在空中，剛好是高中生不必費力就能注視的高度。這台飛行器配合特展主題，裝飾成2020年的「動畫」人物風格。它周身佈滿了投影孔徑，將自己幻化成《動物森友會》裡頭的一隻狸貓角色，它有雙彷彿永遠都在打瞌睡的眼睛。這隻懷舊的狸貓讓台灣歷史博物館佔據了大量的媒體時數，成為今年最多學校列入畢業旅行景點的博物館。
狸貓並不是功能特別強大的導覽機器人，畢竟台史博吃的還是公家預算，能讓館內的十台機器同時運作、應付每天50場預約導覽而不故障，就已經值得館長每日早晚到館內的土地公廟展區上香了。為了降低故障率，館方決定用一種古老的導覽方式——沒有全息投影，沒有物理模擬，純粹以語音講述，並且刻意採用非常樸素的教師語調，以呼應那個年代的氛圍。
「懷舊！純粹用聽的導覽！」
看到媒體這樣報導時，館方不禁偷笑。
然而，這確實是一場非常懷舊的展覽。2120年的現在，與特展主題的2020年之間，相隔的不只是一百年的距離，更有一場改變了一切的戰爭。「2020年一開始，人們並不覺的事情會那麼糟，」狸貓睡眼惺忪地說：「雖然有一波蔓延全世界的傳染病，不過致死率還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各國政府陸續採取強硬手段，禁止大規模的人群移動，染病數字很快就下降了。其中，傳染病的起源之地中國，更是執行了長達六個月的封鎖。」
「最後，傳染病是被遏止了。但封鎖導致了半年的經濟停滯，從中國開始引爆了大規模的失業潮......於是，埋下了2021年『啞戰』的遠因。」
狸貓預錄好的稿子裡，並不需要特別解釋「啞戰」。它早就與兩次世界大戰，並稱為人類史上規模最大的三次戰爭，而寫在高中生必修的歷史課本裡。2021年初，中國為了轉移內部經濟崩潰的壓力，出兵攻打金門、馬祖。一連串陰錯陽差下，本來只想奪下一兩個小島來對內誇示的中國政府，被迫捲入了全面戰爭。美、日、韓聯軍甚至登陸天津......引火焚身的中國政府無計可施，最終啟用了他們秘密準備的武器——兩百多顆改造過的電子脈衝導彈，每一顆都可以癱瘓一座城市的電子設備。這些導彈射向亞洲各國，而首當其衝的台灣，就承受了半數以上的攻擊。
電子脈衝導彈不會直接殺傷任何人，只會使電子設備過載而報廢。然而，在電子防護技術落後的2020年代，這就等於是大規模殺傷武器。醫院斷電，雷達斷訊，通訊系統崩潰，儲存糧食的冷鍊全毀，絕大多數電腦都報廢了。台灣進入徹底的黑暗時代，近百萬人因為飢荒、疾病、搶劫而喪生。
因此，「啞戰」有雙關語的意味，一方面是主戰場在亞洲，一方面是電磁資料的全面瘖啞。
「除了保護比較嚴密的軍用電腦外，『啞戰』摧毀了幾乎所有的民間硬碟，不管是線下的還是線上的。2020年的台灣人，生活重度黏著於網路，但這些紀錄一夕歸零，讓考古學家很難重建當時的生活史。」狸貓把參觀學生引導到一張兩公尺高的全息影像之前：「但幸運的是，去年我們找到了一些『紙本』的資料——值得慶幸，我們的老祖宗沒有把所有資料都存在電腦裡。」
這是一幅以古典繪畫拼貼而成的漫畫式作品。整張長方形的圖面上，共有四個畫格，從上到下呈一、二、一的分布。原圖顯然經過劇烈放大，連畫布表面的顆粒都粗糙可見。整張圖是兩人對話：
1.
：為什麼停止執行？
我本想大聲斥責
2.
結果？
3.
但是金額實在太大了
4.
（毆打畫面）
（畫面上方有「不當黨產處理委員會」字樣）
這是台北市更新老舊管線工程時，無意間挖到的一批資料。從挖掘的狀況來看，那應該是某間檔案室。大多數檔案都被水泡爛了，別說字跡圖樣，連張紙的樣子都沒有。卻剛好有幾卷文件位置較高，埋在乾沙土裡。這張圖，就出自一份標明了《2020年第一季政令宣導匯總》的內部文件。
狸貓輕輕搖晃身子：「靠近點看。你們猜猜，這是在宣導什麼政令呢？」
「是要收錢嗎？」
「啊，是收稅啦！那時候的人也會逃漏稅喔？」
幾個高中生笑了起來，不明所以地互相推搡。
狸貓瞇眼搖了搖頭，往圖面投射了一個紅圈，圈住了「不當黨產處理委員會」的字樣。
「這裡寫著『黨產』，意思是政黨的財產。有一些政黨的財產是不正當的，要處理，你們覺得是什麼政黨呢？」
有些高中生升起了警覺心：這很可能就是下次小考的題目了吧？他們點了點自己的眼鏡，開啟錄影模式。剛剛的笑鬧瞬間收斂，氣氛猶如日常的教室一樣安靜。最後，只有班長怯怯舉起了手：「是那個......跟我們打仗的中國共產黨嗎？」
「差一點就對了，是中國國民黨。」狸貓沒有理會前排一個咕噥著「也太像了吧誰記得啊」的男生，繼續說下去：「這是『2020．瘖啞前夕的謎因』特展最珍貴的一件展品。首先，它證明了一個『不當黨產委員會』這個短暫存在的政府部門。有一些紀錄顯示它成立於2016年，然後於戰爭期間解散，而這是我們第一次找到它直接活動的痕跡。它的存在，也說明了這個1945年後曾經統治台灣超過半世紀的『中國國民黨』，可能是因為經濟命脈斷絕而消失在歷史上的。」
班長再次舉手：「所以是這個委員會抄光了『中國國民黨』的財產的嗎？那為什麼第一格會說『停止執行』啊？」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狸貓說：「這也是歷史學家在爭論的主題。在最初出土的文件裡，這張圖被收錄在『迷因文宣』的標題之下。『迷因』似乎是當時非常流行的一種大眾文學形式，政府部門會把政令包裝在裡面宣傳，就像古人把神話編成歌謠來流傳一樣。但這些迷因似乎暗藏某種密碼，如果沒有解碼的線索，很難直接解讀。比如說，這套圖的最後有群毆的畫面，是說兩方意見不合，所以打架了嗎？如果站在『不當黨產委員會』的立場，圖中被毆打的應該是『中國國民黨』，但圖片上看不出來是哪一方被打。會不會被打的是『不當黨產委員會』，而這張圖是向群眾撒嬌，說自己被輿論攻擊？」
「前幾格的對話也很難理解，為什麼『停止執行』的原因是『因為金額太大』？這聽起來並不合邏輯，如果此一委員會的目的是徹查不當黨產，重點應該是在『是否不當』，而不是財產多大吧？」
「總之，這是一幅有趣的2020年代作品。在它身上，我們可以挖掘到豐富的細節，卻同時也看到更多問題。我們甚至連它最基本的目的都還搞不清楚：作為政令宣導，它到底希望民眾知道什麼？它的民眾對這份文宣的反應是什麼？同意嗎？反對嗎？嘲諷嗎？很可惜，『啞戰』阻隔了我們。在這個特展裡展出的每一份文件，幾乎也都有種種未解之謎，這也是為什麼特展名稱有『謎』字。各位同學可以細細品味......」
狸貓結束半個小時的導覽退場了。它將等到下個整點，才會再次迎接另一批高中生。而狸貓遠去的特展展間裡，漸漸恢復了活躍的聲浪。高中生們在展間裡面玩鬧調笑，比較認真的幾位還會一一閱覽展區，大部分的人則都跑到展區最末尾的一張全習影像前面，去跟展品自拍了。
那也是一幅比人還大的作品，畫面的背景是幾艘海船，前景是一名笑容燦爛的金髮白種男孩，豎起大拇指。根據展覽說明，它是「海巡署」的政令文宣。它的圖片品質顯然遠勝「不當黨產委員會」，放大之後也沒有粗糙的畫布顆粒。
展覽說明裡有句話，或許會有某幾位高中生看到吧：
「這是還不知道戰爭將至的笑容。」
（刊載於《新活水》2020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