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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醫生遊戲

2024/01/06 _抒情散文

 

 

小時候,我的第一個志向是醫生。大人們聽我這麼說都會笑開來,我也會跟著笑,但要到長很大之後,才發現不是在開心同一回事。對我來說,「看醫生」滿好玩的,近乎於遊戲;因此我推想,「當醫生」應該也會很有趣吧?

 

我從出生起就注定了跟醫院的緣分。我是提早五十天出生的早產兒,體重只有一千九百多克,是三兄弟裡最輕的。一千九百多克到底是多輕,我不太有概念。倒是有個故事,是我毫無記憶而家人津津樂道的:因為早產,我一出生就被送進保溫箱。外婆來院探望,想早點看到她的長外孫。隔著玻璃窗,外婆找到我所屬的「箱位」,但她才看一眼,就發現事情不對勁。

 

箱裡只有被褥,哪裡有什麼嬰兒?

 

人呢?

 

這一驚非同小可,整個婦產科動員起來,全院上下搜索這名年輕的失蹤人口。外婆飽受驚嚇,以為自己從未謀面的外孫被人綁架了。那是1988年,解嚴之後沒有多久。要到三十多年後,我才會在謝宜安一篇分析都市傳說的文章裡聯想起來:對耶,1980年代末期到1990年代,就是台灣有許多綁票撕票案件,搞得許多家長人心惶惶的時期。

 

我當然沒有被綁架。我之所以從「箱位」裡消失,與我一千九百多克的原廠設定密切相關。兵荒馬亂一陣子,終於有位護理師想到:是不是應該先徹底檢查保溫箱?她回到我的箱位,乍看之下確實空無一物,但當她把被褥掀起來檢查時,發現了一隻體積幼小的不明生物。它皺縮成一團,卡在床鋪和箱壁之間的縫隙,睡得非常安穩。

 

結案:我沒有被綁架。只是安置一般早產兒的保溫箱,對我來說還是有點太大了。

 

稍微懂事之後,我常和朋友分享這個故事。不只是因為它有很典型的喜劇結構,更是因為,從我小學到研究所畢業,沒有任何人會相信這個故事的前提——我是早產兒。我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或許是初次見面的印象太過強烈,外婆在接下來幾十年裡,頗以餵食我為己任。營養均不均衡還是其次,量是一定要比足夠更足夠,而且以我願意吃為優先。外婆很早就發現我對碳水化合物的熱情:只要桌上有愛吃的菜,我就會一直添飯,直到青春期的一餐三碗為止。那事情就好辦了。愛吃雞肉?家裡於是常有紅露酒燉雞湯。愛吃排骨?反正拜拜的三牲沒限部位,就永遠準備一道小排骨。

 

高中時,我看了香港電影《姨媽的後現代生活》。片中有一段,姨媽忍痛要與小白臉分手,哭著說了一句:「你每餐吃我半斤小排骨,我養不起你!」我第一時間覺得編劇寫得好好,小排骨顯然只是藉口,這句口是心非的對白又有心理曲折、又符合角色個性,俗氣與脫俗都恰到好處;但下一秒,一個念頭轉過腦海。

 

——什麼,原來小排骨很貴的嗎?

 

在外婆的努力之下,我終於胖到了母親會阻止外婆餵食的程度。也因此,每個聽我講保溫箱故事的朋友,都會面露震驚。他們出於教養,往往不曾當面討論我超過40%的體脂率、和超過30的BMI。但只要我講出箱邊故事,就可以看到他們最誠實的反應:怎麼可能?早產兒?然後你現在……這麼大隻?這種時候,我毫無被冒犯的不適感,反而隱隱然得意。得意什麼呢?後來我想清楚了,這大概是幫外婆得意的,他們的表情簡直是外婆的大型成果發表會。現在,她的外孫就算被放到全世界最大的保溫箱裡,也不可能被忽略了。

 

確實,如果立場對調,我也無法看出自己到底哪裡早產了。一切與早產相關的後遺症,全在旁人很難察覺之處,只有帶我照三餐跑醫院的父母曉得。老實說,我到底有多少先天後天的病根,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我知道我的心臟不好,也知道我的呼吸道特別脆弱,但其他的部分,都像是喝醉斷片的夜晚一樣,別人提起來雲淡風輕,你卻屢次重新認識自己。

 

比如在我個人的記憶裡,我對醫院最早最早的印象,是「兜風」——應該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因為某個原因坐上了帶輪子的病床,衣服敞開,被許多大人推著跑。我腦袋裡「涼風習習」這四個字對應的原初印記,就是這個畫面;因此陪大人逛大賣場時,我也會爭取爬上手推車(但常常失敗)。中學左右吧,我不經意提起這個「在醫院兜風」的印象,母親雲淡風輕地說:「喔,對呀,那一次你去開疝氣手術。」這個結論與記憶中的場景完美貼合,更與我剛剛學過的健康教育課本完美貼合,簡直無懈可擊。如此合理,所以如此令人震驚。

 

——什麼?原來我還為此挨過刀?

 

會不會還有什麼刀,是我現在仍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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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有幾種病,是我一直熟背的,因為我常常有必要向老師或朋友說明,我為什麼不能做那件事或這件事:輕微氣喘、心律不整、三尖瓣閉鎖不全與二尖瓣脫垂。這些病根整合起來,就是一個效果:我的心肺功能很差,輕微運動就喘到彎腰。小學的體育課,我怎麼也無法理解「一百公尺短跑」是什麼邏輯——一百公尺很長呀!我跑不到一半就快吐了,怎麼會是短跑?別人十多秒跑完的,我拼死拼活也跑不進三十秒。再一次,多虧健康教育課本,我才明白「三尖瓣閉鎖不全」會讓心臟無法把「充氧血」跟「減氧血」分開,導致攝氧量不足,體能自然好不到哪裡去。再加上外婆的餵食計畫大為成功,一切體育活動更與我沒什麼緣份了。

 

為了先天性的心臟問題,我必須定期回診追蹤,直到十多歲狀況穩定下來為止。而這正是「看醫生遊戲」的源頭。至今想來,那簡直是一款懷舊科幻遊戲。我現在還記得的檢查項目,是心電圖和超音波。差不多半年一次,母親會帶我走進台大醫院歷史悠久、有點陰涼的長廊。進入診間後,我要換上寬鬆的病人袍,躺在跟冷氣一樣涼的硬質床板上。護理師在我的上半身貼滿牽著電線的小圓貼片,我每次都會想像有輕微電流從那裡流進來,然後加上我心臟的電力流出去——人的心臟當然是會發電的,不然怎麼叫心電圖?我用小學生的推理能力,在那些不能亂動的時刻自娛自樂。

 

不多久,護理師會俐落地拔掉貼片,我甚至還來不及感覺刺痛,所有電線就已經離開身體了。接著,他們會把凝膠倒在胸口,就連不太怕冷的我,這時也難免抖兩下。超音波的探測器會壓在凝膠流淌的區域四處梭巡,就像遊戲畫面裡面,在外星地表遊走的機械車輛。這種時候,我就忍不住要亂動了,因為我知道旁邊的螢幕正在生成影像,如果能夠掙扎到某個角度,也許有機會看一眼。但很可惜的是,我從未成功看到「即時影像」,這讓幼時的我永遠都在期待下一次檢查——也許哪一次,我就能親眼看到「三尖瓣」長什麼樣子?「閉鎖不全」是真的有個洞嗎?「心律不整」是代表心臟會跳兩拍頓一拍,像我自己按脈搏時,偶爾會感覺到的那樣嗎?

 

最後階段,就是老醫師上場了。我不記得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很有威嚴的樣子。他會向大人解釋檢查結果,旁邊的年輕醫師猛抄筆記。這時候我會有一點點不安,長大以後如果要當醫生,也要這樣抄筆記嗎?我討厭抄筆記,因為要寫很多字。不過,看到他們在病歷上寫的,通通都是一筆連到底的草寫英文,我又稍微安心一點了。英文筆畫比較少,我應該還做得到。

 

多年以後,我讀到了陳映真的經典小說〈山路〉。一開始我並不知道它的主題跟白色恐怖有關,最有印象的反而是開頭的醫院場景。老大嫂千惠住在「台北的著名教學醫院」的「特三病房」,照顧她的家屬和醫師「楊教授」會談,旁邊跟著兩名年輕醫師,幫忙翻找病歷、甚至代替惜字如金的楊教授問話。小說也寫到,在「特三病房」窗外有一水池,池邊種滿了「各種熱帶性的大葉子植物」。

 

我沒有特別去查證,但我總覺得,那就是我照心電圖的台大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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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跟醫院混得更熟一點後,就不甘於躺在那裡幻想了。我會開始「學習」診間或病房裡能摸到的東西,真的動手玩起來。比如說,在看了幾次牙醫之後,我就記住了哪支工具是鑽頭,哪支工具能噴水或噴氣。雖然嘴巴被架開不能說話,但在心裡打賭醫生下一支要拿什麼,還是可以輕鬆勝任的。甚至,如果有一臉菜樣的實習醫生,我還能自薦刑具,並且雞婆伸手幫忙調整燈光的角度。

 

最好玩的,當然是拿工具整治自己。某一年,我患了急性中耳炎,不但劇烈咳嗽、發高燒,而且耳內疼痛難當。然而,在病痛之外的一切,卻都成了最好的童年回憶。首先,在發病初期,家人準備了冰糖燉水梨,據說這能止咳化痰。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我,一聽這菜名眼神就亮了:好吃的東西加上好吃的東西,原來這就是生病的好處嗎?(後來,我又陸續發現某些病能讓大人解除布丁和冰淇淋的限量指令……)不過,冰糖燉水梨顯然無法壓制中耳炎,我的記憶很快轉場到住院打點滴的橋段。我是不怕針頭的小孩,只是被點滴釘在床上之後,難免有點無聊。無所事事之下,我開始觀察點滴瓶裡,水滴落下的速度。看著看著,我好像發現了什麼規律,莫非……?

 

我伸手按了自己的脈搏,又按了按下顎。雖然沒有大人要求我,但作為一個「知道自己先天心臟有問題」的小孩,我早早學會了測量自己心跳的方法。

 

眼看水滴,手測脈搏:我的假設是正確的。

 

我現在的心跳,大致與點滴的速率相同。

 

也就是說,如果我去撥快或撥慢點滴……。

 

這個遊戲,我起碼玩了一下午。點滴速率加快,我的心跳就會加速,快到像是剛剛激烈運動;反之亦然。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一個簡單的外力,就可以控制我以為控制不了的身體反應。我甚至開始幻想:如果能發明一種戴著跑步的點滴,我是不是就可以調得很慢很慢,讓自己臉不紅氣不喘跑完「一百公尺短跑」了?

 

不知道是打針吃藥的效果,還是點滴真的很好玩,總之,我的耳朵好像沒那麼痛了。

 

我甚至還可以清晰聽見,護理師非常小聲的自言自語:「這一瓶怎麼用這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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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高中之後,我當然就明白了「當醫生」這個志向,並不是隨便玩玩就成的。畢竟「能在看病時找樂子」跟「能看病」完全不是同一回事。而且,英文、數學、物理、化學和生物教科書,顯然都沒有看醫生那麼好玩,我的成績單更沒什麼娛樂性。很快的,我的高中生活就迅速朝向文組傾斜,開始寫詩、寫小說、編校刊、投稿文學獎。幸運的是,大人們雖然有點擔心,也或許有點失落,但並沒怎麼干涉我的選擇。相較於許多肩負家庭壓力的男校同學,我的「棄醫從文」幾乎沒什麼阻礙。

 

但也就在這段期間,我終於遇到了「沒那麼好玩」的手術經驗。

 

大概從小學開始,我就患上了慢性鼻竇炎。相較於心臟、氣喘這些問題,鼻塞流鼻涕這樣的小毛病,除了隨身要帶衛生紙稍嫌麻煩,我自己並不覺得如何困擾。不過,大人們似乎有不同的考量:據說,長年鼻竇炎會導致呼吸不順,腦部缺氧。然後,最嚴重的來了——缺氧會讓人注意力不集中,影響腦部發展。

 

翻成白話文:這會影響學業成績。

 

大人就算不堅持我必須唸醫科,但也不能容許這樣的風險。於是,鼻竇炎的整治順位大大提升。吃藥是基本,不過面對這種慢性病,藥物很快就失去效果。更進一步,醫師指定了「用食鹽水清洗鼻腔」的回家作業。說真的,如果不是偶爾會嗆到,這倒也算是「好玩」的醫療行為:把調配好的鹽水,灌到粗管針筒裡,之後憋氣張嘴,任選一側鼻孔注進去;接著換邊再來。在食鹽水的沖刷之下,很快就能清出大量分泌物,而且呼吸道會立刻暢通,效果毫不含糊,比通水管簡單有效多了。

 

然而,這只能治標。所謂「鼻竇」,指的是鼻子後方的一系列孔洞。經典遊戲《薩爾達傳說:曠野之息》的大地圖上,有很多頭骨形狀的洞窟,裡面棲息著各色波哥布林。我斗膽猜測設計這些場景的人也得過鼻竇炎——那些波哥布林,就像鼻竇裡面的息肉一樣,會時時重生、堆積,每天清掉的分泌物,也很快就會長回來。巧合嗎?我不這麼認為。

 

就這樣一路洗到國高中階段,我再沒有唸醫科的天份也能夠意識到:息肉是不可能靠食鹽水沖掉的。

 

我們需要進階到更暴力的遊戲。

 

最初,醫師建議我們採取規模比較小的手術。只要局部麻醉,用一些小工具來割除息肉即可。考量到我的心臟問題,醫生也不想直接動用需要全身麻醉的大手術。我沒什麼意見,全由大人做主,輕易躺上手術台。那時的感覺跟測心電圖有點像,但又有微妙的新鮮感:一來,據說我已經被局部麻醉,但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二來,我的臉上覆蓋了一層薄布,只有口鼻露出,我怎麼喬角度都看不到「即時影像」。

 

手術開始。我感覺有異物深入鼻腔,但我並不驚慌。幾年鼻病經驗,我已經知道如何放鬆、把呼吸轉向嘴巴,必要時還可以用吞嚥動作舒緩壓力。然而,有種前所未有的詭異感覺,從頭顱深處傳來。有股拉扯感,像是林克跟波哥布林在洞窟裡面……拔河?不會痛,但你會清楚意識到,身體裡有很小一塊東西被夾住了,然後,有人在拔它,一下,再一下。

 

這時候我竟然覺得有趣了起來。原來局部麻醉是這個感覺啊?整個人神智清醒、肢體無礙,但有一處感官被精準地關掉了。我甚至能夠全程察知息肉被撕下來的瞬間。我知道那應該要很痛,但在當下,真的就是一絲微小的、內在的裂帛之聲。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在疼痛突破麻藥的防守,攻進神經系統之前,這種手術堪稱舒適,只是氣氛有一點點詭異。

 

手術結束後,醫師指了指旁邊的金屬盤子,盤面有星星點點的血肉。

 

初次見面,我恍然大悟:原來我的身體與勇者林克並不在同一陣營。源源不絕催生出波哥布林的,從來就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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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種小手術還是難以治本。息肉可以輕易拔除,但只要我的身體條件不變,它必將再度集結。因此,拖拖磨磨到了高中,到了最不能把成績單當兒戲的階段,大人終於下定決心發起總攻擊。這次的大手術,就不是局部麻醉可以搞定的了。我們必須再回台大醫院,讓老醫師准許我全身麻醉。然後,根據主刀醫師的描述,這次手術會把我的口腔頂開,從上顎開進去,然後徹底清除所有息肉,包含那些從未見光的孔洞。聽起來,這會是一次犁庭掃穴等級的鎮壓,玩家將能攻進全新的遊戲場景。現在想來,那時候就有預兆了——《薩爾達傳說:曠野之息》的下一代作品《薩爾達傳說:王國之淚》,就新增了漆黑而深邃的地下世界。

 

醫師最後還補充:「因為是從上顎開刀,所以術後也不用擔心被人看到傷口。」

 

原來如此,真是貼心的考量。

 

那時候已經開始寫小說的我,腦中浮現了這樣的設定:一名臉上帶著刀疤的轉學生,走進新班級。同學議論紛紛,開始傳言他是混哪個道上的。直到畢業前夕,他才靦腆地承認:「其實我只是因為鼻竇炎開刀啦。」

 

不過,縱然醫師描述得轟轟烈烈,我本人在全身麻醉之下,當然是一點也沒有機會玩到。手術當天,我先被掛上了點滴。我依稀記得是注射葡萄糖水之類,聽起來很無害的東西。我還是有偷玩點滴,但作為一名成熟的高中生,並沒有小時候玩得那麼瘋。接著,我連人帶點滴被推進手術室。我突然好奇起來:這種大手術的全身麻醉,會以方式進行呢?電影裡被麻醉的病人,都會戴上氧氣罩。所以,我有機會聞到那據說微有甜味的氣體嗎?

 

正在浮想聯翩,一旁的麻醉師掛上了電話,我聽到他最後說了句「某麻醉師晚點才會下來」,心想還有一點時間觀察麻醉流程。他靠近我,在我看不到的角度裡撥弄點滴瓶,同時跟我聊天。

 

「朱宥勳,1988年1月4日出生,資料正確吧?」

 

「對,是我。」

 

「1988年……還是高中生?你讀哪間學校?」

 

「呃,建中。」

 

我不是很想繼續這個話題。作為一名剛剛開始寫作、個性彆扭的文青,我總覺得關於學業的討論,有種難以避免的庸俗感。但沒有辦法,我已經來不及現場編一個比較安全的新身份了,所以該來的還是來了:

 

「喔!很優秀耶!以後想念什麼科系?」

 

「我想……」

 

我一時語塞。雖然麻醉師的語調很友善,但我當時的社交認知正位於「知道講太多會讓人尷尬」,但「不知道要講多少比較剛好」的尷尬狀態。要跟他說我因為從小習慣看醫生,所以曾經想當醫生;但現在覺得寫小說比較好玩,所以要跟魯迅一樣去念文組;但我又擔心家人不會接受,所以想先去三類組蹲一下,直到選填志願的時候再跨組……嗎?當然是不用講那麼多,但我要講到哪一步為止?還是都不要講?

 

我越想越覺得腦袋昏沉,所有線索亂成一團。這題真的很難……。

 

等等,這題真的有這麼難嗎?

 

——幹,我被騙到了。

 

這是我最後一個完整的念頭。在那之後,我感覺到腦袋裡面有一條黑線,從最頭頂之處往下沉。速度不算快,但鈍重、堅決、毫無反抗餘地。黑線所到之處,意識盡皆泯滅。它每下降一公釐,我的腦袋就有一部分失去作用。思考,記憶,語言,意志,感官,我對身體的控制……。

 

原來這就是全身麻醉。

 

原來不需要什麼氧氣罩,只要在點滴瓶裡放東西。

 

原來那位麻醉師根本沒在等人;而他跟我聊天,也是為了確認我何時進入麻醉狀態。

 

原……。

 

就體感而言,我幾乎是「一被麻醉,立刻就醒來」。一整組時間感完全消失,雖然實際上已經相隔好幾小時。我勉力睜開眼,還沒辦法說話,腦袋裡面旋繞的都是上面幾段「原來」。但我沒辦法跟任何人分享我的發現。我仍然頭昏腦脹,全身虛軟。我感覺非常渴,從口鼻到頭顱深處,都有強烈的乾澀感。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麻藥消退過程常有的感受。

 

嗯,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沒辦法想成遊戲了。

 

母親在病床旁照看,很快發現我醒了。醫囑不能喝水進食,只能用棉花棒沾一點水來潤潤嘴唇。我試著講話,但始終不成字句。我感覺得到母親很擔心,然而我麻藥還沒全退,完全沒辦法講清楚,我其實沒有那麼不舒服。而這就讓我斷斷續續說話的樣子,看起來更像是焦急地索求什麼。

 

過一會兒,我終於想到,我應該要安靜下來。只要安靜下來,看起來就不會像是「很不舒服」的樣子吧?

 

不料,換母親開口問了:

 

「很痛嗎?」

 

我搖頭。母親一臉困惑與擔憂。

 

「真的?可是,你在哭……不會痛?」

 

不會。我只能搖頭,講不清楚,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看醫生看到哭。

 

看醫生多好玩呀。我從小那麼努力當一個勇敢的病人。

 

在病床上休養期間,這段對話反覆發生。我確實沒有覺得特別痛楚,但眼淚就是會突然奔流而下。母親懷疑我逞強,這想法有道理,畢竟我是臉皮很薄的異性戀男子高中生,可是真的沒有,這是不管恢復了幾成意識、幾成語言能力都講不清楚的事情。我非常困惑,到底眼淚是在掉什麼意思的?彷彿它們有自己的潮汐規則,只受某顆星球的牽引,而與我本身沒什麼關係。

 

數天後,我已經恢復到可以坐輪椅、搭電梯去門診。主治醫師把我固定在診療檯上,說:「傷口好多了,現在我們要取棉花囉。」

 

我不用看也知道自己一臉狐疑:取棉花?哪裡有棉花?

 

不是說從上顎開進去,外面不會有傷口嗎?

 

一陣溫熱,醫師已經快手從我的鼻腔裡夾出一塊浸滿血的異物了。他似乎打定主意速戰速決,在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的時間內,連續取出六、七塊與食指同粗同長的棉花。直到全部清理乾淨之後,醫師才悠悠說:「那是手術的時候放進去的,為了幫助傷口止血。」

 

我愣愣看著那堆成一座小山的「食指」。即便是親身經歷,我仍然半信不疑:這是魔術吧?鼻竇裡面真有這麼大的空間嗎?而且,它們就這樣堆在我的身體裡好幾天,我竟然完全沒有發現?

 

但無可置疑的是,我突然覺得鼻頭輕鬆了很多。

 

呼吸裡充滿了血腥味,不過已經徹底暢通了,幾乎有一種「此生第一次完整吸到空氣」的感覺。

 

從那天之後,神秘的落淚現象也消失了。

 

從那時候起,我就真正確定自己毫無學醫的天份了。身體實在令人困惑。要照顧一顆拳頭大的心臟,要對付那細小如星點的息肉,是如此困難。但有時候又簡單到不可理喻:只要撥動點滴的旋鈕,就能控制心跳;只要棉花塞在特定的位置,就能召喚出眼淚。

 

說起來,心跳與眼淚,似乎也未必要與真實的情感掛鉤。說起來,這不就是寫小說嗎?用虛構的點滴和棉花,將自己的心電圖和超音波影像,投射到文字裡。然後,我就躲在一旁,偷偷猜測讀者的脈搏,是不是在哪一行停頓了幾拍?

 

這遊戲好像還可以玩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