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四年，國家需要為你為它專心一次

前一陣子，我接受一位日本記者的採訪。我們聊到我的政治啟蒙：從「野草莓運動」開始關心政治，到「318運動」確認了自己的認同，確定自己要什麼與絕對不要什麼。

接著，日本記者問到了「天然獨」。他說，許多觀察到新一代的台灣人多是「天然獨」，但他們之中卻有不少人支持柯文哲。他問我，要如何看待這種現象？我會不會擔心這種狀況？

我事前沒有想過這一題。不過，我幾乎不假思索地給出了答案：

「我不擔心。因為我相信，他們終會遇到自己的『野草莓』和『318』，那時候他們也會懂的。」

這種想法，當然沒有任何科學根據。我是用自己的經驗來推想的。老實說，若非遇到那幾波大規模社會運動，我和我身邊大多數的朋友，也是不怎麼關心政治的。若真要拿二十歲的我，和現在二十歲的年輕人相比，真的有好到哪裡去嗎？

別人我不敢說，我自己是絕對沒有比較好的。

在民主社會，人人都有公民權，但並非人人都準備好成為「積極的公民」。人們需要一些機緣，才會打開身上的政治開關；而這些機緣，很不幸的，往往是來自強烈的危機和壓力。

而比我年輕的世代，並沒有經歷類似的危機時，會做出跟我不一樣的選擇，說起來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別誤會，我沒有要責怪年輕人的意思。我剛剛就說過了，二十歲的我也沒有比較好。我只是有點感慨，也有一點得意的。某種程度上，有一定比例的年輕人認為「支持柯文哲也不會怎麼樣」這件事，正是蔡英文八年執政成功的證明——也就是說，八年來我並沒有投錯票。

因為民進黨政府真的給了我們堪稱「安逸」的八年。即便外面的世界腥風血雨，我們這座島還是非常有安全感。

不是有一個笑話嗎？某公司聘了一個厲害的資訊工程師，負責日常的維護營運。幾年下來，該公司的網路從來沒出過問題。於是，這個公司覺得「資訊工程師好像沒什麼用耶」，毫不留戀開除了他。沒多久，公司的網路就炸裂了。

對我來說，這就是民進黨政府現在面對的窘境。

別的國家在戰爭，在通貨緊縮，失業率飆到天文數字，物價漲到以倍數計。而我們的國民頗有閒情逸致，先花大半年討論藍白要不要合，一起看了一場大家都知道它很爛、但還是爛到很好看的戲；然後再花最後的幾個月，討論誰有多少房地產。

有人說這叫藍綠惡鬥、民主亂象。不，要我說，這叫做太平盛世、歌舞昇平。

藍白陣營的政治人物喜歡問民眾：這幾年你有沒有過得更好？我不知道他們心目中的「更好」是什麼，我只知道，十年前的我，天天擔心我的國家明天就會被敵國佔領。十年前的我，看著我的朋友在街頭上被打得滿臉是血。十年前的我，如果要去找工作，起薪三萬就覺得很慶幸了，大部分文組工作都是兩萬五上下（結果現在最低工資是兩萬七，已經超過「慶幸」的九成）。

你問我有沒有過得更好？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想回去過十年前的日子。

在投票方面，我一直都是個胸無大志的人。土象性格讓我不太相信什麼「你的一票可以改變國家」這種說法。我只求我的這一票，可以讓我少為國家操點心。我只希望有一批比我專業、比我懂政治經濟國防外交的人，在政府裡幫我頂著。

然後，我才可以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羅毓嘉有兩行我很喜歡的詩：

「我不能愛你了／這個國家令我分心」

這首詩，就出版於那個我不想再回去的十年前。

我好久沒有想起這首詩了，因為這個國家很久不需要我分心了。我只要寫自己想寫的，做自己想做的，相信會有一群人幫我把島嶼之外的紛紛擾擾頂住。

他們也確實做到了。

（這八年，我自己就寫了八本書。你看這個國家多麽不需要我分心。）

當然，我完全可以理解，年輕世代覺得我上述的說法都是陳腔濫調。民主社會有一種蠻不講理的「進步」趨力，就是永遠不滿足現狀。當你的國家快要崩掉的時候，你期待一個能穩住局面的政府；而當局面被穩住，你又會希望它除弊興利。這很無情，但也很合理。帶領英國打贏二次世界大戰的邱吉爾都會在戰後立刻被換掉，蔡英文和民進黨現在仍有這麼高的支持度，已屬奇蹟。

道理我都懂，我只是很自私，也很不忍心。

民進黨絕對不是毫無瑕疵的選擇，但剩下的兩組候選人，卻幾乎是毫無可取之處的選擇。這不是我個人的判斷而已，事實上，在整個訪談過程裡，日本記者的困惑也是以此為前提的。從一個外國人的眼光來看，他幾乎是在問我：為什麼呢？為什麼這麼危險的選擇，還是有不少台灣人閉著眼要踏進去呢？

我總不能回答他「這份安全感，就是蔡政府的政績」吧。

我只跟他說，我相信每一代人都會有自己的「野草莓」和「318」。但這後面還有一席話，我沒有說出口。

我多希望他們不必再有自己的「野草莓」和「318」。

而我又幾乎可以確定，只要我們讓剩下兩組候選人掌權，這樣的事情很快就會發生。

我的樂觀，在於我相信這批年輕人屆時同樣也會挺身而出。但我的悲觀，在於「台灣人似乎總是要以身試火」的輪迴，幾乎是不可逆的命運。

所以，很抱歉，即使被當成頑固的「已經老了、腐敗了」的結構的一部分，我還是會堅定我的選擇。

我的三票都會給民進黨，因為過去八年他們沒有辜負我的信任。

這也是略盡棉薄之力，希望盡量推遲下一輪「野草莓」和「318」。如果還要讓下個世代、下下個世代的年輕人經歷這些，實在是太難堪也太恥辱了。

而我們所需要做的，也不過就是好好投票：每個四年，這個國家也就需要你為它專心這麼一次。

・文前截圖出自這支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