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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減肥就失敗

2024/01/29 _抒情散文

有意識以來,我一直自認是毫無疑問的胖子。

 

認真想起來,「胖」其實並不是一個絕對的數字:超過某某公斤,BMI大於多少,或體脂率高於多少,你就會自覺斤兩已足,不好意思不胖了。毋寧說,胖是一系列生活狀態,最終合成一種類似於「身份認同」的東西。比如飲食習慣:或許挑食,但絕不忌口。一日三餐奉行「褐色是快樂的顏色」,油脂、蛋白質、碳水化合物三大營養素多多益善;但一切深深淺淺的綠色,通通都是致鬱系食物,勉強吃一口盡盡義務,那天已算非常乖巧。比如運動習慣:基本上就是沒有習慣。任何會讓呼吸急促一點的活動,都是文明發達之後,可以避免的苦役。不然人類那麼努力發展科學要做什麼?不就是為了讓我不必自己走到巷口,就能有無數種買到手搖飲料的方法?

 

少動多吃,於是成為我自小的身份認同座標:沒錯,我就是這樣一個胖子。

 

不過,所有「認同」往往都有一點以偏概全的成分。直到幾年前,我開始健身也開始學習觀察人的體態之後,回頭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赫然發現:我竟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胖」?那種體態當然說不上好,虛軟廢弱是一望即知。但比起上大學之後急速吹脹的體型,十多歲的我其實是「還比較好救」的。青春期旺盛的代謝率果然驚人,可以在那種日日雞排與炒飯的狀態下,還維持一槓基本算是直筒的身形。這樣說起來,與其說我當時是胖,不如說是虛——我以為跑不動、站不久、走不遠、跳不高是因為肥胖,而沒想到,它也可能只是自己虛構給自己的藉口。並不是因為我胖,所以體能弱;而是我不想動,所以我決定自己必定是個胖子。

 

不過,上大學之後的身形可就真是「夢想成真」了。大學到研究所,我都在號稱「美食沙漠」的新竹讀書(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種說法實際上是清、交大學生在各種條件之下,「剛好」與新竹好吃的東西隔離開來,才莫名傳開的天大誤會),但我對大學生活的第一印象,就是可以敞開腹肚放心吃。由於外婆的寵溺,我在家裡本來就愛吃什麼有什麼。然而大學生離家長住,自然又是另一番放縱光景。大一首日,直屬學長領到我們幾個學號鄰近的小弟妹,就帶到清大對面的「宵夜街」走踏。吃沒幾攤,學長問我想喝什麼飲料,他請客。我腦袋閃過的是便利超商裡的罐裝飲料,但他卻把我拉到一家手搖飲料店之前,讓我從百花繚亂的茶、奶、果汁、冰沙、甜度冰塊的一系列選項裡,排列組合出今日的最適解。

 

那是我人生裡的第一杯手搖飲料,我至今還記得:是Coco的加州水果茶,全糖全冰。後來這款飲料停售了——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喜歡上這家店的某款飲料,它一定很快就會下架。

 

那個時候,正是台灣手搖飲料店開始精緻化、複雜化的轉捩點,今日輸出各國的珍奶文化,應是自當年始。「珍珠奶茶」從傳統的人工香精、奶精混成的便宜飲料,轉變成強調用料新鮮純正的中產階級點心。各飲料品牌開始進入創意比拼的戰國時代,每年都有新組合新品項,至今不歇。我毫無抵抗力,一喝即成癮。整個大學時代,水可以不喝、飯有時候也可以不吃,手搖飲料絕對是每日必需品。既然身邊沒有大人,就沒有人會盯我「先吃飯再喝飲料」或「飲料對身體不好不要常喝」了——再過幾年,等我成功將此喜好「逆輸入」回家裡,就換成大人問我要不要訂這家店或那家店了。

 

另一樁直屬學長教會我,大人得知一定會昏倒的習慣,是吃宵夜。前面說過,我們當時把清大對面的街區稱為「宵夜街」——不是早餐午餐晚餐,偏偏就是宵夜,此中有微言大義:這是大學生一天最重要的一餐。當時清大附近沒什麼走路可達的酒吧,大學生驕奢淫逸的極限,就是吃宵夜了。直屬學長第一次帶我吃宵夜,是午夜時分的「自助式吃到飽火鍋」。我坐在兩位從任何角度來說,都是標準瘦子的學長面前,心想:他們一天是只吃這餐嗎?不然這種吃法,怎麼可能還是這種身形?

 

困惑歸困惑,有東西可以吃,十九歲的我也是不會遲疑的。就這樣,我在「美食沙漠」的幾年間,紮紮實實胖到了自我認同與外在形象完全契合的程度,一顆在新竹的強風裡滾動前行的貢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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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這段期間,我第一次嘗試減肥。

 

我一向不太喜歡「減肥」這個詞。這種喜惡,有著右派與左派兩種思想的雙重根據:傳統的、陽剛的「異男守則」告訴我「一旦重視外表就輸了」,任何對自身外表的修飾,都會掩蓋那我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靈魂;而大學以後習得的種種標榜「弱勢優先」的理論,也讓「肥胖」這種「好像有點弱勢」的身份,自然得到一層不易被同儕批評的防護罩。如此,就算偶有親友垂詢健康問題,我一樣能心寬體胖下去。

 

然而,所有觀念與理論,在面對真正的慌亂情境時,通通都不堪一擊。大三時,我與當時的交往對象瀕臨關係破裂的邊緣,冷戰、爭吵無日無之。可能的問題有上百個,但我卻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自己能改善的只有一件:把體重降下來。

 

事實上,對方從未直接批評我的身材,也沒有表達過什麼不滿。只是這段關係,從一開始就有某種歪斜——對方一直不太願意公開交往,並且時不時讓我知道,她是隨時都可以轉身離開的。「不然分手好了」幾乎成為日常的玩笑,可以在任何日常場景,不擇地而出——比如和另一對情侶朋友到餐廳吃飯,人家懂得殷勤拿取餐巾餐具,我卻傻愣在桌邊慢半拍,自然值得分手警告一次;比如大家一起和帥氣的文學前輩出遊,她與一眾同行姐妹心花朵朵開之餘,也不忘回頭戳我一記「還是分手好了」。十多年後的現在回看,我多少能夠感覺到,那或許是她在掩飾自己的不安全感吧。但當時同樣二十歲初頭的我,卻不可能有這種換位思考的餘裕,只會因此得到加倍的不安全感,從而慌亂行事。而我的失態,又進一步成為更多「可以分手」的口實,成為往復循環的永動機。

 

歸根究底,是我還不夠好,好到足以讓對方毫無疑慮吧?我當時的思路幾乎全部鎖在這一條前提上,毫不考慮其他可能性。如此,問題就剩下一個:我要怎麼變得「夠好」——不管那是什麼意思?

 

之所以在一團亂線裡鎖定「體重」來處理,來自一系列異男式的自我評估。我把自己像電玩角色拆開,一項項分析數值:我們都在寫作圈,我在文學方面的表現應該算是不錯的吧?對外談吐表現不像是會讓伴侶丟臉的樣子,對內面對伴侶應該也算是忠實柔順。那麼,我還能怎麼增加自己的「能力值」呢?算來算去,我那「胖子的自我認同」就順勢而出:是了,這應該是我最大、最明顯的「缺點」了。如果我能把這項缺點填平,是不是就可以交出一張「五育優良」的成績單,足夠換一個「男朋友」的外交承認了?

 

減肥大業就此展開。說來好笑,我那個年代的文藝青年致力於超凡脫俗,試圖在閱讀、議題或一切生活面向展示自己與眾不同。但臨到此刻,我卻選擇了一條「寫進小說都嫌太庸俗」的路徑,採取了比凡庸還凡庸的行動,實在是恰如其分的現世報。大學時的恩師鄭聖勳說過:「讀這麼多批判社會大眾的著作,不是為了讓你感覺自己與眾不同,而是讓你終有一天發現:你始終也是『眾』的一部分。」旨哉斯言,頓悟就從無法抵抗自己的庸俗開始。同校的理工科系男生們也許不懂什麼馬克思主義或酷兒理論,但我就算可以滔滔萬言講的一口好理論,誇誇其談我們如何「研究人」、如何「跳脫主流價值觀」,面臨破裂的戀情與捉摸不定的戀人,卻毫無高明之處。

 

計畫開始。我改變飲食習慣,一次把油門催到底。手搖飲料當然暫別,同時略過早餐、廢去宵夜,一日剩下兩餐。大三住在單人小套房裡,有小冰箱、也有足夠起一鍋熱水的電磁爐,在不怕打擾到室友的情況下,完全不懂烹飪的我規定一天至少一餐自炊。我不敢到菜市場買菜,隨著臉面熟悉度浮動的價格與份量,在當時的我看來,簡直與詐騙無異,我寧可到貴一些、但明碼標價的超級市場去。反正決定要減肥了,本來就會吃得少,一來一往虧不到哪裡去。能買什麼呢?在挑食與節食的夾擊下,我決定買一些可以水煮的東西:幾樣蔬菜,冷凍的肉片,豆腐或雞蛋,麵條或冬粉……以及一罐醬油。

 

是的,醬油,我唯一搞得清楚的調味料。我甚至不知道鹽、糖、胡椒該怎麼下,也不太清楚炒菜之前要先熱鍋下油。我只知道把所有東西丟進熱水裡煮熟,基本上就吃不死人。如果沒有味道,那就倒醬油。醬油可以解決一切——我深深記得,小時候我能只靠幾湯匙就吃完一碗飯。

 

我開始帶便當了。同樣是超市裡隨便買的樂扣盒,裝上出門前燙好的一球冬粉和一顆水煮蛋,淋上醬料,就是我下課之後的午餐了。多買幾次菜之後,我也開始做實驗。比如我發現了小時候非常驚艷的海苔醬罐頭,秉持著「把所有喜歡的東西加在一起」的原則,我就有了海苔醬口味的冬粉佐水煮蛋。它們在樂扣盒裡搖晃幾個小時之後,會一同染成一言難盡的重金屬青黑色——連蛋白都會被「醃」上色。

 

有幾次我在校園裡午餐,就見旁人面露關懷:「自己帶便當啊?怎麼這麼認真?」

 

我禮貌回話,努力不要讓內心苦澀的情感葛藤漫長出來。殊不知旁人真正在意的可能是:這麼可怕的賣相,你認真要吃下去?

 

我還真就吃下去了,而且連吃好幾個月。這幾個月內,我固定一餐自家水煮,一餐外食。外食大多選擇我過去不屑一顧的便利超商,因為超商裡也有極為接近水煮的品項:關東煮。隨意抓個幾串食物,再盛上一大碗熱湯灌下去,也就足夠騙肚子一餐了。

 

現在想來,那還真是亂來一通的減重計畫。當年還不流行什麼「168斷食法」或「高蛋白飲食」,我也幾乎毫無營養學常識,只知道一股勁地少油少吃,把減肥當作苦修,相信只要夠痛苦就能有回報。如果讓現在的我穿梭時空回去,絕對先教他把幾款又能吃飽、又低熱量的食材背起來。冬粉不是不能吃,只是相較於它能帶來的飽足感,實在太不划算;關東煮就真的少吃為妙,重點還不是加工品不健康,而是那些泡在清透湯色裡面的東西,本身就含了許多不必要的油脂。就連推拒不掉的聚餐,我當時也常常點錯菜——比如跟朋友到美式餐廳吃飯,一整排漢堡通通都是油炸主菜,我天真以為:不要吃肉,應該會比較低脂吧?所以,我選了一個炸薯餅漢堡。殊不知炸雞腿裡面至少還有蛋白質,炸薯餅可純粹是吸飽油脂的一團澱粉了。在個人的減肥發展史裡,那還是我的前現代,科學啟蒙時期尚在十多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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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本來就不是科學,而是宗教。那時相信痛苦就會有回報,與其說是在思考減肥,不如說是對感情事的嚴重誤解。我與當時的交往對象相隔兩個多小時車程,一週也未必能見一次面。而在平日傳訊或通話時,我也隱瞞了這悄然進行的節食計畫。因此,所有努力都有了自我神聖化的光暈: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我是如此刻苦……如果世事運行的法則真是等價交換的,不,就算不是等價,而是五換一、十換一的比例,這些辛苦也終究能換回些什麼吧?

 

我抱著這樣的心思,繼續我慘白而無止盡的節食計畫。大約幾個禮拜之後,效果就浮現了。我的住處沒有體重機——就說這是宗教苦修不是科學計畫吧,連數據都沒在監控的——,我自己並不知道體重演變的趨勢。但旁人的反應很明確,有說臉頰削下來的,也有說腰圍縮回去的。這確實是我所期待的效果,即使我眼力粗拙,自己照鏡子也看不出有何不同,完全搞不清楚他們眼中的差異從何而來。

 

現在想來,這應該就是「新手紅利期」。光是改變飲食習慣初期,就足以造成水分大量流失。再加上我的節食方式頗為激進,身體的變化應該是很激烈沒錯。只是這種變化並不健康,也無法持久;但那也是要好幾年之後,我才能領略的道理了。

 

受到鼓舞,自然就吃得更加激進。偶爾幾餐的水煮麵條拿掉了,有時便當只剩下兩顆水煮蛋。晚餐本來還會涮點肉片來吃,後來更直接換成杏鮑菇或玉米筍。一切化約成簡單的減法,以及一往無前的自我挑戰。再把熱量減低一點,再更忍耐飢餓一些。只要更突破自己的極限,就一定能夠完成不可能完成的目標……。

 

比如說,挽回一段其實已毀壞難救的感情。

 

然而,減肥與感情之間的連動關係,終究是我自己虛構的,前者的「順利」反而映出了後者的潰敗。我們繼續冷戰、爭吵。我日日追看對方的BBS日記,害怕那些隱晦不指名的文字段落,所影射的實際上是我;又害怕連續幾日的文字裡通通都沒有我。我數算稀有的見面時日,更數算那些時日裡,對方又安排了哪些行程,斤斤計較獨處的時間比例。在自覺退無可退之際,我終於誤把自己的虛構當成現實,冀望「苦修」能夠兌回一些成果。於是,在一次幾乎降到冰點的通話裡,我假作不經意、實則帶有討好意味地說:

 

「我今天一整天,只吃了五、六百大卡的東西喔。」

 

對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又再補了一句:

 

「我最近都這樣,好一陣子了,下次見面你就會看出差別了。」

 

電話那一端陷入沉默。接著,我聽到她的聲音從原來的寒涼低溫,陡然轉成惱怒:「你以為這樣會讓我高興嗎?」

 

那時我一直不明白、甚至頗感委屈的是:就算這些「努力」是我一廂情願,那也應該是「沒加分」,為什麼事態似乎在這之後更加惡化了?那天短暫的爭吵顯然不是分手的主因,要排上前十名或許都有點勉強。但我每次回想起來,總是會在這個場景之後,直接「剪輯」到分手的時刻,好像我減肥數週是在累積最後的籌碼,而這籌碼打上牌桌卻一點也沒辦法逆轉局面,這才確認了滿盤皆輸一樣。實際上能輸的可能早就輸光了,並不差一次確認。理智上知道是這樣的,記憶卻還是不甘心,持續如此縫接敘事邏輯:一定是因為那時候做錯了、說錯了、或者還不夠,如果……。

 

多年以後,我才會在一本暢銷書裡面學會「情緒勒索」這個詞,終於搞懂當年我們對彼此做了什麼。不過,在那個當下,我只讀過E.M.佛斯特的經典著作《小說面面觀》。這本書如此區分「故事」和「情節」:「故事」是依照順序排列的事件,「情節」則是在事件序列裡添加「意義」,也就是某種情感性的詮釋。所以,實際發生的「故事」可能是:我們又一次吵架了,接著還有好幾次大小衝突,終於分手。但我腦袋裡面的「情節」則是:一定是我還不夠努力,在籌碼不夠多的時候,就把底牌打出來。如果我能夠削掉身上更多的缺點,如同削掉更多贅肉那樣,結局應該能夠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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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之後,我還繼續節食了一段時間,身邊所有人都開始說我氣色不太對勁。我還是眼力粗拙,照鏡子看半天也看不出來氣色哪裡不好——我根本也不知道什麼是「好」的樣子。過去怎麼可能有「好」的部分呢?失戀之人,最看不順眼的就是自己。如此一來,是否持續節食,就隨著心情的灰暗程度擺盪了。有時稍微燃起鬥志,還相信自己可以努力點什麼時,那天就會吃回清湯白水的菜單;有時感到努力無用,世事終不為自己的意志所移轉時,我又會吃回放縱的大學生樣態。

 

秩序一亂,首當其衝的就是小套房裡的小冰箱。本來依照計畫買菜煮菜,至少進出平衡,少有腐壞。計畫一亂,就常常忘記冰箱裡備了什麼,猝然打開常是糜爛一片,簡直與感情狀態同步。那年年底的一次長假後,我從老家返回宿舍,順手開冰箱想拿點什麼來水煮一番。沒想到災情達到史無前例的地步: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冰箱早就斷電、沒有繼續運作了。因此,冷藏室裡的青菜全部烏黑一片,肉片散出不可能忽視的異味,就連蕈菇身上都彷彿長了更細小的菌類。最慘的是,我是毫無防備開門的,冷凍室所結的陳年老霜早就化開,一瞬潰堤漫到了小套房的地板上,一切腐敗的氣味就隨之蔓延開來。

 

大學生離家長住,不只另有一番放縱光景,也有這種無人責備、但欲哭無淚的時刻。

 

我抓來抹布拖把,認份收拾自己全面失敗的生活。就在我笨拙地清潔地面時,手機響了,是我沒見過的號碼。我接起來,電話那頭自我介紹,說是某個大型報紙的文學副刊。我心神不寧,完全不知道為何他們要聯絡我。接著,對方帶有喜氣的聲音傳過來:

 

「恭喜你!你之前投稿的作品,獲得了這一屆的文學獎。我們預計在X月X日舉行頒獎典禮,請務必要出席……。」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記。好半晌,我才猛然醒悟:對,幾個月前我有投稿!那是全國最大的文學獎之一,這是毫無疑問的好消息!我結巴謝過來電通知的副刊編輯,並且在掛上電話幾分鐘後,都無法撫平激跳的心臟。我非常開心,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這份開心,是沒辦法一直悶在單人小套房裡,應該要找個誰來分享的。找誰呢?我當下最想打電話給誰呢?

 

念頭一過,眼淚毫無預警地泉湧出來。分手幾個月以來,乃至於分手前拖磨的那麼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像個男生一樣」,沒有輕易落淚。但那個瞬間,我坐在腥臭難當的一灘髒水中間,左手手機、右手抹布,腦中浮現了那背熟了但卻再也不敢撥打的電話號碼,在這荒謬的場景裡,我哭到無法抑止。我依稀記得,投稿是在分手之前,那時還有一點點期待,如果拿到了獎金,或許可以一起再去旅行。就像我的減肥大業,這也是另一個暗自進行的計畫。現在,我完成了計畫裡最沒有把握的步驟,卻在這一瞬間明白有比得獎更困難許多的事。

 

不如說,在那一刻,好像什麼都比得獎困難。我甚至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大會哭」,作為從小就被訓練要壓抑的異男,哭泣所會調動的每一條肌肉,都陌生到像是第一次使用一樣。我很快開始嗆咳,開始乾嘔。彷彿我節食了這麼久,身體也開始配合我,要把此生吃過的那麼多垃圾食物全部推擠出來一樣。

 

之後,我就沒有在那間套房裡煮過任何菜了。

 

之後,我繼續留在清大念研究所。我漸漸回到了「正常」的大學生活作息。有那麼幾個月,我和大學以來的幾個好友迷上了老遊戲《世紀帝國》,幾乎每天都留在無人的研究室裡,連線打到午夜為止。我們當然不會空腹打一晚上,一定會在晚餐後,先買好一大包滷味或雞排、外加一杯高聳的手搖飲料,好確保自己整個晚上的口腹,能夠和瘋狂下指令的滑鼠一樣忙碌。當然,東西全是在宵夜街買的。我們共同相熟的年輕教授從美國留學回來,曾問過我們「有什麼夜生活」。我們答以上述細節,教授一臉不可置信,我們的清純簡直比最荒唐的夜生活還要荒唐。

 

可是至少,我又重新開始吃宵夜,重回滾動前行的貢丸身形了。那一段「瘦到氣色不太好」的日子,我不想多說,好友也沒怎麼問。我們那時交流最多的,是怎樣在十八分鐘內直升城堡時代?歌德步兵和蒙古突騎如何協同作戰?就在電子合成的號角聲中,我們吃下大量並不需要的熱量,一次一次殲滅電腦裡的敵軍,消耗掉我必須回到一人小套房的夜晚。幸虧有他們,我那有生以來第一次、離譜至極的減肥計畫,終告全面失敗。

 

那時我沒有搞懂,但隨著經歷增長,我卻越來越對那些夜晚心懷謝意。他們讓我的偏執計畫無法成功:有些失敗是值得慶幸的,正如同有些不健康其實是比較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