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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怎麼吃

2024/02/02 _抒情散文

在Y教我以前,我是不會吃東西的。

 

第一課,是辨認人工香精的味道。那時候我們已交往了一陣子,我從新竹搬到花蓮與她同住,一面打工一面寫論文。Y發現我非常喜歡吃冰淇淋,好壞不忌,為此常到特定幾家小火鍋店用餐——純粹就為了飯後可以盡情挖冰來吃。Y家裡是做烘焙的,自己也有開甜點店的夢想,對口味頗有要求,屢屢困惑:「你難道不覺得,吃到人工香精的時候,會有很不舒服的感覺嗎?」

 

我搖頭。什麼感覺?冰淇淋不就是冰涼、甜美和柔膩的組合嗎,怎麼會不舒服?

 

這就是課程的開始,Y與我約法三章:接下來的幾個月內,如果我想吃冰,要先「呈報」是哪個品牌、哪家店鋪,經她許可,方能下手;她也提供一些「白名單」,是她確認過品質無虞,我們又買得起的。不用說,小火鍋店裡免費提供的那些冰淇淋,通通都是黑名單了。我稍微覺得麻煩,但也沒有太扞格——反正我不挑,只要有白名單存在,就意味著我還有冰吃。只是,我心底偷偷不以為然:真能有多大差別嗎?我就是愛吃冰,等級低一點的,仍然會在我味覺的好球帶裡呀,何必刻意區隔?

 

偶有幾次,當我們吃起那些「據說品質比較好」的冰淇淋時,Y會問我感想。我會答:「好吃。」這是實話,但我沒講下半句:「我覺得你會皺眉的那些冰,也差不多好吃……。」但Y也沒有多追問,只要我能恪守戒律,她也沒有強要我像電影裡的品酒師那樣,講出各種抽象至極的風味形容詞。

 

長長一段時間後,我們又陰錯陽差進了一家去過的小火鍋店。我們好久沒來了,在冰淇淋約法之下,這些店家都對我失去了吸引力。若非我們要去的幾家店都剛好休息,又實在餓得太晚,大概也不會再次光顧。就在湯足飯飽之後,我目光投向擺放冰櫃的角落,又轉過頭來看看Y。我知道那裡固定會有四個桶子,裝著不知品牌的香草、草莓、芋頭和巧克力冰淇淋。店家有時會刻意把溫度調低,使得冰淇淋堅硬如鐵,防止客人挖太多。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有止不住的渴望,想去鑿點礦回來。

 

出乎意料的是,Y點了點頭。

 

「咦?真的?」

 

「嗯,」Y再次點頭,眼神有點微妙:「你試試看吧。」

 

有什麼好試的?我心底暗笑:這可是冰淇淋啊,這世界上最沒有辦法難吃的東西。但我當然不動聲色,趁事態有變之前,迅速鑿了兩大球回座。

 

然而,當冰淇淋一入口,我就愣住了。

 

抬頭看向Y,她一臉「你看吧」的勝利表情。

 

那一口我畢生難忘。有兩種完全矛盾的感覺,從口腔竄進腦袋。第一種感覺是熟悉:草莓口味仍然是草莓口味,冰淇淋仍然是冰淇淋,所有味道都跟以前一樣「好吃」,我曾經喜歡過的感覺沒有任何一絲變調。但在同一時間,出現了全然陌生的第二種感覺:一種彷彿是「電擊」的刺激感,好像那一口不是冰淇淋,而是一球被我誤吞的刺蝟。牠所到之處,無分唇齒舌顎,都有被尖刺戳痛之感。如果我的大腦像動畫電影《腦筋急轉彎》演出的那樣,也是一座指揮中心的話,裡頭應該正在紅光大作。

 

求救,求救。有刺蝟入侵!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沒有吃完自己挖回來的冰淇淋。

 

「這就是人工香精。」Y說:「現在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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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一直到我們分開為止,Y都會有意無意訓練我的味覺。我當然沒有因此變成刁鑽的美食家,但總算是進入了「啟蒙時代」,多少能感受到不同的食材、手法或菜色之間,微細的差別。我雖不懂吃,但我懂一點社會學,聽過一個經典定義:所謂「品味」,就是鑑別差異的能力。當你鑑別差異的尺度越細,你對某一領域的品味就越好——比如我區分小說高低的能力就相對細緻,不但自有一套刻度,甚至還有好幾把尺可以隨意抽換;而我面對茶或酒的時候,就幾乎沒有鑑別度可言,我只知道「不好喝」和「好喝」兩種刻度。

 

在認識Y之前,我對食物的鑑別刻度也只有「好吃」和「難吃」兩格。只要被我劃入「好吃」範圍的食物,就無差別、無限量、無任何要求;反之,「難吃」範圍內的東西,就算鑲金包銀,我也是碰都不碰的。說起來,我幾乎是「食物的種族主義者」,只認出身、不論實質。比如我喜歡吃蛋,家人都知道,只要一顆荷包蛋,就可以讓我拌醬油配掉兩碗飯。誰煮的並不重要,蛋黃是全熟半熟、蛋白邊緣是否微焦也都無所謂,重點是蛋。又比如我恨透芹菜,那就算把它和我喜歡的花枝炒在一起,我也是不談判不妥協不接觸;哪怕是米其林主廚來料理也一樣。

 

質言之:我的唇舌是最種族歧視的那種海關人員,你各位芹族人士通通不准入境。還有咖啡,你也一樣。

 

由此,我簡直是「學吃」一途最頑冥不靈的學生。但Y知道要怎麼教我:只要把飲食的邏輯「翻譯」成文學的邏輯就好。她也寫作,我們待過同一個文學團體,她完全能用我的語言來對付我。

 

——我們不能用題材來決定作品的好壞,而是要綜合手法來判斷對不對?對,所以你不要先入為主排斥某些食材。

 

——你先吃一口,吃一口之後才有資格嫌它難吃,就像你得讀完一本書,才能大罵那本書有多爛。

 

——為什麼人工添加物會讓你不舒服?因為那就是食物的「修辭」,食材好的東西不需要那麼多「修辭」。

 

Y從學生時代開始,就是頗有天份的小說創作者。在她說來,做菜有時幾乎就像是在寫小說。她教我觀察一道甜點,如果在蛋糕頂端看到一團芋泥,那內餡十之八九會有芋頭。這是什麼?這就像我們塑造角色的時候,同一個細節不會只出現一次;一個老菸槍不會只抽一次菸,一座破敗老屋會從門口爛到家具。味覺之外還有口感。有層次的甜點不會只有一種口感,如果本體柔軟,那必然會添上一點輕脆甚至稍硬的元素,所以好的檸檬塔塔皮必須有點脆,不能完全被檸檬凝乳浸濕;所以剉冰上面多是粉粿、愛玉、芋圓或燉爛的紅豆之類的綿軟之物。這就像什麼呢?這就是文學作品玩了千百年還是永遠有效的手法:對照、變化與翻轉……。

 

到後來,她就算不提文學,我也會自動往那個方向想了。比如她曾問過一個幾乎是「創作論」深度的問題:

 

「你猜,要怎麼讓本來就甜的東西『更甜』?」

 

「加更多的糖?」

 

「這是個辦法。但如果已經加到不能再加了呢?」

 

我搖頭。

 

「加一點相反的東西。比如酸,比如苦。只要有一點相反的味道,原來的主軸反而會被襯得更加強烈。」Y說:「這就是為什麼人類會發明『焦糖』。焦苦味,可以讓糖比糖更甜。」

 

原來如此。就像最壞的壞人,必須是慈眉善目的。最悲傷的時刻不該哭,有時候反而應該微微一笑。最大的憤怒不是大發雷霆,而是靜靜地把水杯落在桌上,只灑出一滴水。幸福到達極處之時,真正的感覺不會只有甜蜜,而必然帶一點酸楚。

 

沒錯,就是這樣。Y同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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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結婚之後,開店之前,我們去了一趟日本。

 

不是去旅行,而是去考察的。在我們計劃裡的那家甜點店,Y是毫無疑問的主廚,我則負責向客人介紹我們的甜點。所以,我不但要吃得出差異、看得懂Y的創作邏輯,還必須能夠將之化為具體的語言和文字,說給那些鑑別刻度精粗不一的顧客聽。

 

所以,我也必須一起參加考察。

 

在Y的規劃下,我們將於七天內走訪京都及大阪地區的五十家甜點店。絕大多數是法式甜點,少部分是和菓子或其他類型的點心店。如果你覺得七天五十家已經很驚人,請再考慮如下事實:一、只以一款甜點來論定店家實力,顯然會因為樣本太小而有所偏誤。二、許多店家都會有經典款和創新款,前者可見火侯,後者可見思路,兩者都不應偏廢。三、甜點至少可粗分為冷藏與常溫兩大類,也是各有功夫……總之,在種種考量之後,我們在每一家店至少都要點三至四款甜點,由兩人分食。如此算來,每人每天都相當於要吃下十份以上的各式甜點。

 

因此,這趟乍聽之下令人稱羨的甜點之旅,實際執行起來頗為鐵血。我們幾乎只在每天早餐吃一份鹹食,接下來所有肚容量都必須留給考察。起初幾天還元氣滿滿,每一入口都心神迷醉——對我來說,絕大多數甜點,本來就屬於「好吃」的種族——,但兩、三天以後,「普通優秀」的店家,已經不再能激起我什麼反應了。到了要搭機返台的那天,我們甚至有了「只要不是甜的,什麼都好」的念頭,因而在機場迫不及待隨便買了超商的微波便當。

 

不過,正是在這種疲勞轟炸之下,某些店家的強悍實力更令人印象深刻。即使已事過境遷十年,我仍然記得在某個大雨的下午,我們狼狽衝進了大阪的一家甜點店。老實說,那時候我已經對任何店家都沒有什麼期待了,只想盡快完成表定任務。然而,當我一口咬下那匙慕斯時,竟然感覺到我的味蕾一點一點「醒」了過來。就像一片荒漠之地,在雨水降下的那一瞬間,甦生了遍地的草木一樣。可惜我外語能力極差,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店名了。但那份甜點的衝擊力之強,甚至讓我深深記得店內的樣貌:狹長的佈局、略微昏暗的燈光、甜點冷藏櫃在右側而座位區沿著左側鋪開,牆面上還有全店員工一起去歐洲甜點考察之旅的紀錄照片。

 

就像我們正在做的那樣。

 

Y想必是能查回店名的,因為她當時做了極為詳盡的筆記。近年流行「被OO耽誤的XX」這樣的句型,但我至今仍很難確定,她的寫作和甜點究竟是誰耽誤了誰。畢竟我比較有把握鑑別的,始終都只有寫作而已。在那趟旅行裡,她展現了我完全無法跟上的味覺拆解能力:每一款吃過的甜點,她都會觀察剖面、畫出結構圖,更重要的是,拆解出整款甜點用了哪些食材、又大致是如何處理的。也許對專業人士來說,這不算是太稀奇的技能,但在那一刻,我恍然有種自嘲般的領會:「原來普通人看我們做文本分析是這種感覺。」而就像寫作者拆解文章,是為了能夠挪用成自己的創作手法一樣,她在這個過程裡,也似乎不斷擴充自己的味覺資料庫和組合公式。在接下來的幾年裡,每當她要發想一款新甜點,我彷彿都能看到她從資料庫裡提取素材,將之重組成一道新作品的樣子。

 

不過,現在所有去過的店名,我幾乎都想不起來、也查不回來了。還記得的,只剩下一些特別強烈的畫面。比如說,我們從僅限外帶的店裡,捧著幾顆冷藏甜點出來,在凍到飄雪的鴨川邊上野餐。比如說,在同樣氣溫的京都午後,我們踏入當天倒數的某家店,舒舒服服就著暖氣、吃下更多高油脂高糖份的點心。就在走出店門,寒風撲面而來的瞬間,我感到心臟一緊。我想起自己有先天性的心血管疾病,如果就在這幾秒內無聲倒下,似乎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幸或不幸,我的心臟仍然持續運作,讓我能隨著Y安然走完這趟考察之旅,並且經歷往後更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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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甜點考察之旅是在開店之後,目標東京。

 

這次的條件寬裕多了:七天不到三十家,並且除了我們,還加入兩位店裡的員工。這是店內部分贊助的員工旅行,就像我們在大阪那家店裡看到的那樣。人一多,能點的品項就更多,就更能完整地分析這些名店的強項和策略。這趟旅程本身沒什麼問題,東京不愧是東亞最高的甜點殿堂,不管是經典還是創新、冷藏還是常溫,都讓人難以忘懷。

 

只有一個問題:我和Y差不多要離婚了。

 

員工應該都不知道——或者他們知道了,但沒有表現出來。

 

教人寫作時,我總是再三強調:細節,細節,要給讀者更多細節。形容詞是沒有意義的,副詞的負面效果更是直逼人工香精。然而,輪到我自己要寫東京這一趟時,我卻只剩下形容詞和副詞了。那些甜點如何?很好吃。那些名店如何?很厲害。具體如何好吃、如何厲害?就是好吃和厲害。當記憶本身就像壞軌而無法讀取的磁碟時,所有名詞和動詞都自動走失了。寫作最忌以虛寫虛,總要落到實處,才能捕捉到真切的東西。可是,一切實感若都被惶惑與壓抑遮蔽起來了,那就無從捕捉起了。

 

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點刻度,很快就模糊漫漶了。

 

那段最後的日子,我只覺得好忙,好累。

 

客觀來說,那是我「作為一名寫作者」奠立事業基礎的關鍵時期。三一八運動以後,網路新媒體急速爆炸。我的寫作能力、學術訓練、政治立場與葷素不忌的語言風格,剛好搭上了這一陣爆風。我第一次意識到,精準的文字能兌換成流量,然後就能兌換成酬勞。而這正是剛剛開店的我們需要的。我先接下一個專欄,一個月準時交稿兩篇。然後再接一個,再一個。只要堆疊夠多專欄契約,就不只能養活自己,還能把錢投入甜點店日復一日的營運裡——食材,包材,模具,器械,折舊……。我出身於教師家庭,對生意經一竅不通,也因無知而放大恐懼,總覺得如何賺錢都沒有安全感。

 

「最近你好紅喔。」那時,寫作圈的朋友常這樣說:「到處都能看到你的文章。」無論是真心為我高興,還是話中帶刺,我都只能回以疲憊的一笑。檯面上看似意氣風發,轉過身來都是生存焦慮。白天在店裡,我或在外場接待,或到內場洗碗盤。只要有空檔,我就埋頭寫稿;就連看似閒晃上網的時刻,神經都緊繃彷彿武裝軍警,四處在偵巡——這題,是不是又可以寫一篇文章?這則忽然冒出來的圖文,會不會是下一波社群爆點?在打烊的店裡,我只留下靠近自己的幾盞燈,甩乾手上的殘水,讓指頭重回鍵盤。

 

多寫一篇,就是一篇稿費。

 

多一篇文章被瘋轉,就會有更多能發案子給我的人看到。

 

我不能說在這之中沒有快樂,用自己熱愛的寫作、用自己鍛鍊過的文字營生,這是很多文學青年的夢想,包括我。但是,我是早早結婚的人了,我的夢想必須連結著Y的夢想——要讓這家店能夠好好地開下去。這也是我心甘情願的。我喜歡甜點,也崇拜著Y所能掌握而我仍覺神秘的一切。

 

我只是沒想到原來會這麼累。

 

但我不能喊累,因為Y的負擔更重。畢竟,沒日沒夜在備料、出餐的是她,不是進了廚房就毫無功能可言的我。

 

Y也沒喊累。她只是偶爾會說,好想去哪個地方旅行。

 

我會看看行事曆,然後回答她:可是,那個時候我已經排了其他工作。

 

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我墮入了最俗濫的那種「異性戀夫妻公式」。丈夫全力工作,終至冷落了感情、破壞了生活品質。由此,面對伴侶的不滿時,丈夫備感委屈,覺得自己所有的努力,不就是為了「支持這個家」嗎……?

 

這劇情若寫進小說裡,我根本不屑一顧。但實際自己活一遭才會發現,要逃出這套輪迴有多麽困難。

 

東京考察之旅,已是這倒數計時階段裡,勉強擠出來的行程了。

 

而我甚至還在這短短的幾天內排了一場演講、臨時加寫了一篇專欄,因而在旅程中還要脫隊去忙。

 

都到這時候了,這幾千元的工作機會還有什麼意義嗎?我們真的缺這點錢嗎?我們都快要不是「我們」了。但我沒有自問,也不敢自問。一問下去,就要承認自己過去幾年滿盤皆錯。總有一天是要承認的,不過只要還能推延,為什麼不先推到明天再說呢?如此,憑著僵直的慣性,我就還能多過一天已經習慣的生活。

 

我周身疲憊,但更害怕一但鬆勁,就會連僅有的疲憊都失去。

 

更何況,有時候狀況看起來並沒有那麼糟。在外人看來,我們夫妻的相處毫無問題,時不時也有溫柔之舉。如果我也調成外人視角,就更能忽略所有情感上的變故與衝擊了。在許多別人看不到的時候,我們有種種無可化解的詰難;但是,一天之內若還能有一塊瑪德蓮或一片達克瓦茲的甜美,那就還有假裝風味如昔、口感沒變的理由。

 

東京考察之旅最終平順結束。我不記得Y這次有沒有留下同樣詳盡的筆記,也許有,只是我自己記憶裡的迷霧把一切通通抹掉了。就連我極力想要記得的,那些稀少的甜美瞬間,或是一句溫言軟語,或是一個毫無間隙的默契,我也都想不起來了。本來嘛,再怎麼細心製作的甜點,都很少能長期保鮮、輾轉運送。水果塔的水分會浸爛塔皮,奶油失溫會溶攤,就連最堅固的磅蛋糕,放久了也會霉斑點點。

 

現在想來,這或許是大腦在保護自己。因為我的大腦已經明白了:如果只留下一點甜味,正好會讓苦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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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之後,我與Y徹底分開。我有了新的關係,也有了新的生活步調。我看來還是過著高速運轉的日子,實際上只有我自己能清楚感覺到,在經歷了負重攀坡一般的幾年之後,後來再怎麼忙累,都算是游刃有餘的。

 

不管是公開或私下,我都極力避免再提起Y。

 

我不會假裝我沒委屈、沒受傷。只是,我也非常清楚,我一路累積下來的文字能力,是更偏向攻擊性、傷害性的。哪怕我只是平實地說出我的經歷與感受,都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風波。

 

那就別說了吧。

 

而Y教會我的事,卻以別的方式保留在生活裡。

 

在Y教我以前,我是不會吃東西的。我當然沒有因此成為美食家,但卻因此會「認真一點吃東西」。因為常有機會到處工作,我也就開始在臉書上分享各地特色食物。比起我動輒數千字的長文,或多少有點肅殺之氣的評論文章,肉圓、蒜蓉枝或各式冰品的照片,確實是親人多了,流量表現往往比認真寫就的文章要高。每一思及此,我就啞然失笑:不是笑流量現象的荒謬,而是笑我竟然還會下意識去注意流量。這純粹是殘留的本能,我早就沒有推高數字的壓力了。如果我去比較兩家芋丸的豬油有什麼差別,芋頭的軟硬或切法如何,那不會是為了流量,而是因為我的舌頭已留下了不會忘卻的「鑑別刻度」。

 

課程中輟了,但多少還是有帶走一點東西,沒有通通還給老師。

 

這種刻入感官之事,性質似乎有點矛盾:既是那麼容易淡忘,又是那麼不容易全盤忘卻。並且,每每想起來的時候,往往夾泥帶沙,無法止於純粹的感官。

 

有一次,我在臉書上貼了冰淇淋的照片。是貼心的演講單位送的,我當然高興地收進肚裡,並不在乎那是什麼品牌。不料,看到照片的某位網友比我還在乎。他在底下留言,語氣頗不以為然:「以前你開甜點店的時候,都會強調天然食材。怎麼現在不開店了,連這種人工香精產品都吃了?」

 

在網路上衝浪日久,大大小小的公關危機見得很多。相較起來,這則貼文根本不算什麼危機,也不需要什麼公關。某種程度上,他也說得有理——開店時不經意建立的「人設」,畢竟不是我一轉身,別人就一定要放下的。純粹理性考量,我應該簡單回應,甚或是不回應就好了。但是,這則留言的切入點,實在有點太過精準,一瞬勾起的,是足足能夠寫成幾千字、上萬字的思緒。是呀,這確實是個問題,關於冰淇淋、人工香精和我駑鈍的味覺。關於我曾經經歷過的小小修業,及其中斷。關於我從Y那裡學會的、沒學會的、以及學會了但又下意識想要拋卻的那些事物。

 

「對。我就是想吃。」

 

我最後應該是這樣回了。我把所有解釋按回心裡,因為那不是他需要聽到的,也不是我需要說出來的場合。在那以文字拼搏,試著應付兩個夢想的幾年,我不只學會了怎麼吃東西。我也學會了更細微的,關於寫作的鑑別刻度。一般人只知道要考慮「寫什麼」,初入行的人會開始體會到「不寫什麼」之重,而我知道這之外還有很多種拿捏。有些故事是永遠不會浮出水面的,能被人們看到的,只是我一落筆,就知道他人註定難以理解的隻言片語。我按鍵送出回應文字,就在同一時間,我感到一球刺蝟滾過我的口腔。這次不是誤吞,我堅持把牠嚥下去。牠也有牠的掙扎,所到之處全是尖刺,我的腦內紅光大作。

 

沒事的。我跟自己說:我已經學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