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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的某一午後

2018/10/01 _小說創作
    這一陣子,道公每天將近中午時,就會從道藩樓的某間空教室悠悠醒轉過來,像是睡了過於漫長的一覺那般。這樣的甦醒頗為詭異,睜眼頭一個念頭都是:「我不是死了嗎?」起身走幾步,他才會從走廊上的穿衣鏡裡,看到自己早該失去的中年的臉。這樣的時光錯亂,反而讓他重新確定自己真的是死了,只是不知為何魂魄未散,還滯留在這裡。

    他不太記得死的感覺了,真要說的話,當年在貴州被周西成上老虎凳的那一刻,還比較像是死過一次的樣子。

    這裡是道公死後五十年的政治大學,他甦醒之處,正是一幢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大樓。一走出去,背後就是季陶樓。道公習慣往山下踱步,穿過準備到餐廳午餐的一簇一簇學生,先是經過志希樓、果夫樓,最後才抵達建築氣派的中正圖書館。季陶、志希、果夫,再算上道公自己,這四幢樓代表了政治大學前後的四任教育長——不,那時候還不叫政治大學,而叫「中央政治學校」;校址也不在現在這座山上,道公上任的時候,學校已從南京遷到重慶了。

    那時的校長是蔣公,教育長實際上就是統領校務的第一人。

    當年如果沒有他,抗戰那時節,學生甚至吃不上一頓白米飯呢。

    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掛在紅磚大樓的眉頭位置,起先頗令道公感到得意。頭幾次醒來,他反正閒得發慌,就隨意拉路上的學生,問他們知不知道這些樓名的典故。

    「季陶樓的意思......,應該就是希望我們陶冶人格,之類的吧。」一位被攔下的男生皺眉,同時露出困惑與無聊的表情,彷彿道公問了什麼不得體的問題一樣:「志希樓就是要我們有志氣、有希望?你問這幹嘛?」

    道公於是稍微安心了一點,看來並不是只有他的名字被遺忘而已。

    魂魄之身,卻又與凡人行走交談無異,只是每天都要近午才醒,日落之後便消散無蹤,毫無夜間的記憶,這樣的存在型態是道公從未想過的。跟幼時聽過的鬼故事不一樣,他沒什麼冤情待雪。要說自己成為本校的土地神一類嗎?倒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神力,既看不到其他鬼神,也毫無碎葉飛花之能。偌大校園,歷代教育長,只有他重生於此世,一個相識的人也沒有,長久下來不免有些寂寞。

    於是,道公養成了在圖書館盤桓的習慣。他不再被透明且會自行移動的落地玻璃嚇到了,也慢慢知道如何閃避低頭把玩扁盒子、走路不看路的學生。他甚至開始喜歡上這個時代的冷氣了,溫度與濕度之適宜,都不是當年那些轟隆作響的笨傢伙可以比的。

    更重要的是,一走進圖書館,他就會看到蔣公的塑像坐在那裡,氣度雍容。至少這個學校的人還是記得老校長的,沒忘記黨的培植與使命。如果說黃埔是黨的武學校,那本校就是黨的文學校了。

    道公上了二樓,踱進右邊的「經典書房」。

    這是一塊形狀不大工整,但佈置得有如客廳般舒適的空間。兩面書牆中間,散落著四、五組雅緻的小桌與沙發,靠窗的地方也有蒲團可以坐臥。這裡之所以稱為「經典書房」,倒不是因為收了什麼《論語》、《紅樓夢》一類的名著,而全是政大歷代教授的著作。自稱經典是厚臉皮了點,不過收羅陳列自家教授的著作,也確實是館方有心。但讓道公略感淒涼的是,無論這裡的書輪換了幾批,始終就沒見過一本自己的著作,《酸甜苦辣的回味》沒有,《自救》、《殺敵報國》沒有,更舊的《近代歐洲繪畫》更不必說。

    略可安慰的是,進到這間書房的人,其實也沒有在看架上的書,人人都在玩那怪異的扁盒子,這樣一來,自己的書在不在架上,好像也就沒有差別了。

    然而今天不同。一進去道公就感覺不對——有個矮胖男子,竟就坐在道公平素最喜歡的一座沙發上,熱心地讀著一本薄而陳舊的書,桌上還散了幾本,看起來就是從旁邊的架上挖下來的。此外,矮胖男子的椅背上還掛著一副塑料袋,裡面似乎塞滿了字紙。道公好奇心大起,矮胖男子看上去不過三、四十歲年紀,顯然比手上的書要年輕得多。他偷眼一看,書背上印著是《三民主義文化運動論》,作者是葉青。

    竟然是葉青——

    一股怒火燃了起來,道公沒想到死後半世紀,自己還能有這麼精純的怒火。

    道公一直認為,葉青是潛伏在黨內最危險的共匪毒瘤。他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葉青,是在法國留學期間。那時遇到五卅慘案,留學生們開了一個大會,會上幾個潛伏的共產黨份子就不斷趁隙操縱議程,整個會上此起彼落地喊著「擁護第三國際!」之類居心剖測的標語。葉青便是在此時現身,草擬了一份極端偏向共產黨的宣言,想矇混以大會的名義發出。幸而道公人在現場,當機立斷要求主席重新向大會群眾確認宣言,這才力挽狂瀾。

    從此以後,道公就再也不信任任何一個共黨份子了。但葉青真是能鑽,據說他曾被本黨同志逮捕,不知怎麼地逃過了槍決。再過幾年,竟爾搖身一變,變成了帶著筆桿子投靠我黨的文宣大將了。道公長年主掌宣傳體系,始終戒備著他,私下也勸同志別讓他與聞機密。可惜他實在過於狡猾,道公只能眼睜睜看著分明是共黨奸細的他自居為「三民主義第一理論家」,但自己身居高位,動見觀瞻,對外還得做出一副用人不疑、寬容大度的樣子,實在憋屈至極。

    思及此,道公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這矮胖男子坐在供上了歷代政校教授著作的書房裡,卻讀著最陰毒的黨的敵人的書,他忍不住一屁股坐到矮胖男子對面,衝口而出:「你為什麼在看這本書?」

    矮胖男子一愣。好半晌,才重又低下頭,淡淡說:「沒什麼,研究研究而已。」

    「你可知道他是誰?」

    「知道啊,一個老作家嘛。」

    矮胖男子視線還在書上,漫聲回應,大有拒道公於千里之外之意。道公也意識到自己唐突了,可是他一生縱橫官場,哪裡吞得下這口氣,冷笑道:

    「你就只知道這麼多?」

    這話終於逼得矮胖男子放下了書,先是皺了皺眉,繼而微微一笑:「你好像不是很喜歡他。你讀過他的東西嗎?」

    「何止讀過。」

    「喔?」矮胖男子抿抿嘴:「聽你口音,還有談到他的語氣,我猜猜——您是中國來的?」

    道公從這話裡聽到了什麼不對勁的苗頭,但又說不出所以然來,稍加遲疑,還是點了頭。他當然是從中國來的,整個中華民國誰不是從中國來的呢?然而嚴格說來,自己現在卻是每天從不知名的虛空之中醒轉過來的,那又好像,不大能完全這麼說了。但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搞清楚眼前這人是什麼心態;在這個沒有人記得季陶、果夫、志希和道公的未來,竟然還有人讀著葉青,這讓出身自宣傳體系的道公感到極大的恥辱。

    「我在大陸上就認識這人的真面目了。不,更早,比在大陸上更早。」

    矮胖男子促狹一笑:「這樣啊,您可以四處繞繞,去找自己喜歡的書,不必一直盯著我呀,這圖書館的藏書量,在台灣是排名很前面的。或者也許您會喜歡這位作者——」矮胖男子從桌上拎了一本書,往道公身前一送。封面印得頗精緻,左上角大字寫著《回首我們的時代》,作者是尉天驄。

    尉天驄就是葉青的姪子,共產黨拉拔的一個小共產黨。

    這王八蛋存心氣他的不成。

    「你怎麼老看些共匪的書?」

    「共匪?」這回輪到矮胖男子困惑了:「所以您不是——中國來的?」

    道公瞬間明白了,厲聲說:「我跟那些共匪八百輩子都沒有關係!」

    「好好好,別氣別氣,是我誤會了。我想說您可能知道葉青背叛『共匪』的往事,又看您那麼生氣,所以才有此一猜。」

    矮胖男子一邊說話,一邊擺弄著桌上的書。道公這才發現,這張桌子上的七八本書,通通都是尉天驄寫的。順著視線往書架上一掃,他才發現,尉天驄自己一人,就在「經典書房」這個區域裡獨佔了一整格。尉天驄的旁邊,則是一櫃少得多的王夢鷗。

    道公冷哼一聲:「不過就是辦了個《筆匯》,就以為自己是號人物了。」

    「喔?您也讀過《筆匯》?」

    「何止讀過。」

    「不容易、不容易。」矮胖男子笑道。

    事實上,道公還真讀過一期《筆匯》,而且是世界上沒幾個人讀過的一期——那還是他安插在帕米爾書店裡面的老部下王一非,親手在他們付印前,把試印的樣稿偷到道公桌上的。那也是道公最暢快的一次,從那期《筆匯》裡逮到葉青和尉天驄的小辮子,逼他們把刊物給停了,碰一鼻子灰。

    這確實不容易,只可惜還是沒能真的弄倒葉青。

    「你還是沒說,葉青有什麼好研究的?」

    「沒什麼,都是些陳年舊事了,當故事書看看罷了。」矮胖男子攏了攏椅背上的塑料袋,聳聳肩:「看看這些老國民黨怎麼做事情的,偶爾也是能派上一點用場的啦。您也對五十年代的文學史感興趣?」

    派上用場?文學史?

    道公覺得頭昏腦脹——老國民黨他理解,但他從沒想過,原來他們這一代人的故事,已經是「文學史」的範圍了。他生前自詡文藝鬥士,但要說自己能夠進入文學史,倒是想也沒想過的事情,光是稍微想像一下,竟然好像就比「道藩樓」的紀念更讓道公覺得受用。不知道他們讀的是自己的哪一本書?於是道公強壓自己,稍微冷靜一點才開口:「是有點意思,你有什麼推薦的嗎?」

    「大概就鍾理和吧,王鼎鈞也還可以。反共作家可以看一個姜貴。再晚一點,還有林海音跟聶華苓......」

    矮胖男子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看來真是下了一番苦心研究的。但說來說去,別說道公自己的名字沒有出現了,連同輩人都沒有幾個。好不容易聽到矮胖男子話裡頭出現了「中國文藝協會」,道公急忙出聲:

    「說到文協,那你覺得創辦人張道藩怎麼樣呢?」

    矮胖男子停了下來,打量了他一眼,那眼神讓道公深感不安,好像自己的秘密被他發現了一樣。道公甚至有一種感覺,如果矮胖男子此刻揭穿了自己的真實身分,他的魂魄之體就會在此潰散。

    這樣一來,究竟是有人記得他而使他潰散比較幸運,還是無人記憶卻能永存此世比較幸運呢?——

    矮胖男子淡淡說:「張道藩沒寫什麼東西吧,他就是個官。要說的話,他的同事陳紀瀅才真的是會寫,至少是個窮人版魯迅。」
    
    說完,另一名穿著連身裙的女學生走了進來。那一身素雅的花色,幾乎讓人以為圖書館外的街道,此刻正是五十年代的台灣。矮胖男子把書通通歸回架上,向道公點頭告辭之後,一手拎著塑料袋、一手牽著女學生,往樓下走了。

    午後的「經典書房」,突然安靜了下來。道公坐在那裡,好像是陷入了沉思,卻又好像沒有在想什麼。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但對於已經死去的道公來說,其實是沒有任何差別的。總有一天,他在道藩樓醒轉過來的日子,會超過他真正在人世裡存活的總和。他倒也不是有對誰生氣的意思,現在的他不是人、不是神、不是鬼,沒有賜福亦沒有降禍的能力,就只是這麼存在著,不被記得或被誰記得,也就只能這樣了。

    至少道公還存在著,每天能來這裡看看老校長的銅像。而季陶沒有,葉青沒有,這是一個沒有同志也沒有敵人的世界。

    道公慢慢地滑入了夢境。不,那甚至不能稱之為夢境,只能說是一種純粹的、生人所無的黑甜的睡境罷。因此,他也就沒有聽到一樓的圖書館大廳,突然爆出了一波一波喧鬧的聲音:有一男一女兩個人,趁著警衛不注意的時候,用強力膠水在大廳上的蔣公銅像上面黏了幾百張字紙。根據稍晚的新聞報導,男子預藏的字紙上面,印滿了二二八事件和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名字。他們所用的膠水十分頑強,以至於警衛把字紙從銅像上撕下來時,在銅像周身上留下了許多纖維撕裂的白色殘痕,直到一週後才徹底刷洗乾淨。不過,道公現在還沒有看到這一切,他要再睡一會兒,才會慢慢地踱下樓,再次思考自己到底算不算是死過了,這個問題。


(刊載於《文訊》2018年10月號)

 

——後記——

其實我並不喜歡1950年代的台灣文學作品,但我對1950年代的台灣文壇很有興趣。

在那個時空裡,人的才華幾乎都被貧瘠、混亂的時局給餓死了,註定是出不了幾個好作家的年代。但同時,也正是因為貧瘠、混亂,所以人人在那殘山剩水之境,勉力去留住一些自己的痕跡,這樣的努力本身就是一種浪漫主義式的小說了。

於是,在這次的計畫中,我接下了尉天驄與張道藩兩位1950年代的文壇人士。幾經輾轉,發現他們兩人之間,其實可以用一名傳奇人物串連起來。於是,就有了〈帕米爾的某一午後〉和〈圖書館的某一午後〉兩篇小說。這是兩篇沒有辦法單獨閱讀的小說,因為裡面充滿了密語和變造的文學史,甚至兼及了當時還未在文壇亮相者的諸種典故。

不知為何,我腦中的1950年代總是午後。襖熱的,陽光敞亮到必然衍伸出大量陰影的那種光景。人走在毫無遮蔭的街道上,走在亞熱帶台灣的氣候裡,是拿那樣的光與熱一點辦法也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