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碳水的辯證法

2024/02/13 _抒情散文

 

開始減重之後,我對食物的認知與從前完全相反。

 

試舉一例:在減重之前,我毫無忌口,幾乎以「吃」唯一的娛樂。然而,當我偶爾良心疼痛,想要「吃得健康一點」時,我會走進一間素食自助餐廳。在我想像裡,油膩的大魚大肉如果是光譜上「不健康」的一端,那看了就令人憂鬱的五穀飯、深淺綠色青菜自然就是能夠洗滌罪惡的「健康」聖物了。我抱著虔誠的心情,夾上三兩樣菜,用一塊炸豆皮取代炸排骨,努力吃完一點也沒有少於平時食量的兩大碗飯,同時告訴自己,要活得更久才能吃更多好東西。我簡直不是在吃飯,而是在吃電玩遊戲裡面「增加血量上限」的高級藥品。

 

一直要到最近幾年,我才徹底明白,世事的殘酷超乎我當時的想像:這世界上還真有越犧牲越糟糕的一餐。某些健康的食物很難吃,但某些食物純粹只是難吃。就像很多嘴巴壞的人都會自稱「苦口婆心」,但沒有,他純粹就是劣質得表裡如一。以我現在粗淺的營養學知識來看,那樣一份素食餐點,還不如隨便去街邊買個便當。一來缺乏肉蛋,蛋白質嚴重不足;二來雖有蔬菜,但這類便宜素食非炸即炒,吃到的油水比膳食纖維還多。最後,口感遠不如白飯的五穀飯,熱量從一開始就沒有比較低。它的優點是不易造成血糖波動,比較能夠耐餓少吃,但我既然還是兩大碗吞下去,那除了非常微量的一些維生素以外,幾乎沒撈到半點好處。

 

也就是說,如果我三餐都吃得這麼「健康」,我可能會胖得更快、身體狀況更失衡。

 

幸好我良心疼痛的頻率沒有那麼高。

 

如果說,Y是教會我何謂「味覺」的人,那三十歲以後的減重計畫,則是我重新選修「營養成分」課程的契機。每一個長期減重的人,都會有一套關於食物的世界觀。我們彼此之間未必全有共識,但我們一定都有過劇烈的「自我革命」。就我而言,我驚訝的是許多食物貌似忠良,實則奸佞;也有許多食物恰好相反。比如前面提過的「大魚大肉」一詞,在常人之見裡,絕不會是減重時該吃的東西。然而實情剛好相反:這些食物富含蛋白質,等重的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所能產生的熱量是一樣的,但前者飽足感更強。這就意味著,在「雞胸肉吃到飽」和「白飯吃到飽」兩種狀況裡,前者的熱量會低非常多,也更不容易餓,能夠讓你減低吃零食的機率。

 

這幾年流行各式各樣的減重吃法,諸如「211餐盤」、「低碳飲食」、「生酮飲食」、「168斷食」……名目雖多,邏輯其實頗為類似,都是將繁複的營養學觀念,包裝成新手可以直接遵循的方法。然而,一旦深入門道,就勢必要詳細理解每種食物的營養成分,接著就是驚恐的「發現真相」之旅。比如人人都知道油炸食品熱量極高,但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鍋燒意麵的麵條本身就是炸物。大家都知道瘦肉比肥肉健康得多,但看不見油花的松阪豬肉,實際上肥美異常。要說「糖吃太多不好」,即便是大學時酷愛手搖飲料的我也不會反對。但是,我一開始也不曉得人們口中「比較健康」的黑糖和蜂蜜,實際上跟砂糖的殺傷力沒什麼差別。或者,更挑戰許多台灣人認知的:水果雖然有種種好處,但它們都含有大量的果糖,並不是那種「因為健康所以能敞懷大吃」的東西——果糖甚至是特別容易生成脂肪的一種碳水化合物,有不少人是因為水果吃多了,而患上糖尿病的。

 

久而久之,我彷彿內建了一套翻譯系統,會將眼前的食物「化約」成主要營養。雞胸肉是好蛋白質,蝦蟹軟絲也是。鮭魚有油有蛋白質,不過是好油所以給過。毛豆是蛋白質,然而同樣一顆顆滾動的堅果卻是油脂。玉米是好碳水,但玉米小時候的玉米筍是蔬菜。雞腿是稍微油一點的蛋白質,不過雞翅基本上應視做一支油架子。煎餃一看就很油對吧?但水餃也沒有比較好,它還是一團油——幾乎你看不出形狀的一團肉,都是脂肪比蛋白質多,比如香腸、漢堡排任何形式的絞肉……。

 

營養原則錯綜排列下,偶爾甚至會計算出非常違反直覺的結果,難度堪比108課綱的素養題。不信你可以猜猜看:如果有一天,你必須在「炸雞排」和「炸杏鮑菇」二選一,哪一種是比較健康的?

 

答案是炸雞排:因為扣除炸皮,它起碼還是一塊優質蛋白質。而杏鮑菇同樣也有炸皮,並且菇類基本上是一塊巨大的海綿,下油鍋滾一遭之後,它的豐潤程度絕非一塊厚實的雞肉能夠比擬的。

 

一同被我拖入飲食控制漩渦的謝宜安,早在這一切開始前,就對教練問了一個有遠見的問題:

 

「這一切要維持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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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練面對謝宜安的叩問,只給了一個曖昧的微笑。幾年之後,我們才明白,這題只有一個令人絕望的正確答案:永遠。

 

所有合乎科學、沒有想要詐騙你的飲食控制建議,都會提到同一件事:減重並不是「短期內不吃某種東西」,而是「長期改變飲食習慣」。嚴格說起來,並不是雞排、炒飯和多多冰沙——這是我二十歲左右最熱愛的組合——讓我一路飆到九十多公斤的。這些東西熱量再高,如果一個月只吃個一兩次,攤平下去,每日平均也沒多少。問題在於,高熱量配置如果成為「日常」,身體就會老老實實地,回報你應得的結果。

 

究其本質而言,減重其實是「日常改造計畫」。

 

這就是為什麼,很多努力減肥的人,常常都會焦慮於「復胖」,並且苦思「不會復胖的方法」而不得。詐騙商人當然樂於提供各種「吃這個就不會復胖」的偽方案,然而科學真相簡單得令人沮喪——如果我之後復胖了,就代表我並未成功改造日常。人的體重和體脂率就像會計帳本,能夠把整個公司的營運進出化約成一個數字。而且最殘酷的是,身體毫不通融,也不做假帳。

 

不過,所有教練似乎都知道,詐騙手段在減重初期多少是有效的。謝宜安的教練沒有一見面就回答「永遠」(但多年後我們逼問出來了),我的教練則更暴力直接一些,他給了我一個聽起來沒那麼絕望的建議:

 

「你知道嗎?減重其實不必挨餓,只要盡量不吃碳水化合物,用蔬菜、肉類和海鮮來代替澱粉就好。」

 

咦?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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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項「承諾」對我來說很重要。事實上,如果沒有此一說法,2019年的我,是幾乎不可能願意縮減進食樂趣的,二度開啟減重計畫的。

 

之所以再度開始考慮體重,是為了減輕腳的負擔。大概從大三、大四以後,我每年至少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腳會受傷到無法走路。部位不定,左右腳踝、左右膝蓋隨機出貨,事前無徵兆、事後也找不到病因。每回到醫院檢查,幾乎都重複同樣的輪迴:你有沒有痛風病史?我們照個片子 / 抽個檢體驗看看?醫生的推論很合理,畢竟我大學那次減肥失敗之後就毫無忌口,體重一路飆升。然而,每次檢驗結果都一臉無辜:沒有,我沒有痛風,所有指數都正常。但下肢關節就是會輪流發作,無關季節無關作息也無關我最近吃了什麼,搞到家裡必須常備拐杖,以應付疼痛的突襲。

 

到後來,我甚至希望真的確診痛風;這樣至少知道問題在哪裡。

 

醫生大約也很困惑,只能給出另一個也很合理的推論:會不會是上半身太重,使得膝蓋與腳踝的負擔太大?

 

聽起來,是非減重不可了。

 

然而,從我知道要減重到真正啟動,大概相隔了六、七年。不只是因為大學時期的減重經驗,與失敗的感情狀態糾纏難清,所以我下意識有點逃避;更是因為我二十多歲後半的生活實在太混亂了。這段時間,就是我與前妻合開甜點店、並且剛開始以「自由作家」身份衝刺寫作「職涯」的時期。我忙到無天無地,一沒有時間固定運動,二沒有心情控制飲食——那時,我連好好睡覺、好好打電動的時間都沒有,誰要剝奪我的多多冰沙,我絕對翻臉。

 

而在離婚之後,我的進食狀況更是日益壯觀。如果跟那時的我說:「你之後會開始節食喔。」我一定會冷哼一聲:你不如說我會開始化妝算了。在那個當下,我除了「吃」以外,幾乎沒有其他嗜好。我不喜歡旅行,對許多人視為必須調劑的出國遊玩,對我而言更近於苦差。我沒有任何收藏,也沒有什麼以「玩」開頭的興趣,相機、音響、鋼筆……都無法讓我提得起勁。我當然愛讀愛寫,但這些東西已經變成工作,就算樂趣不減,也很難再有轉換心情之效。要是有足夠長的休息時間,我可以沒天沒夜地玩電子遊戲;然而,寫作者永遠都還有下一本書可以寫,又有什麼絕對的「休息時間」呢?

 

張岱《陶庵夢憶》有名句:「人無癖不可與交。」這麼說來,我還真是個活該要沒朋友的人。

 

七折八扣下來,「吃」是唯一不多花時間,就可以穩定為我帶來樂趣的嗜好了。一天總是要吃個兩餐三餐的,而且週而復始,每一餐結束後就立刻可以期待下一餐。這番心思,在離婚後的喪志時日裡,更是被養得根深葉壯。起初我尚未從情緒重創裡恢復,幾個禮拜都過得渾渾噩噩,下意識用原來的消費標準過活。某天晚上,我經過一家中價位的日本料理店,探頭看了一眼門口的菜單,心想:啊,還是有點貴,以後……。

 

……等等,我突然意識到:不必「以後」了。我現在只需要付自己的錢。

 

也就是說,我就算每餐餐費都抓一倍,好像都還能勉強平衡?

 

啊,原來這就是「不必再負重行走」的感覺。從此開始,我點菜就不太看價目了。這世界上本來就只有兩種餐廳:我吃得起的,和我吃不起的。只要我不走進後者,每一餐我都可以無憂無慮,點好點滿。謝宜安和我在一起之後,屢屢被我「大開殺戒」的畫面嚇到。我的點菜政策非常簡單,只要她想吃的,我們都可以點;然後在拿著菜單走到櫃檯之前,我會把我想吃的也連筆勾落。

 

接著我們會得到一滿桌考驗肚量的飯菜。謝宜安一臉無奈,我則一臉無辜:「我也不知道會這麼多……。」

 

然而,就算事前能算到數量,我就會住手嗎?嗯,我很懷疑。我享受的,除了「吃」本身,更是「想吃什麼都能點」的自由。

 

因此,「節食」對我而言,痛苦的不見得是「少吃」本身,而是必須重回「有限」、不能隨心所欲的抵制感。學生時代以至於剛出社會,用餐額度受限於預算;一旦開始節食,用餐也將有新的預算——只是從「錢不夠」變成「熱量空間不夠」而已。更令人驚恐的是,如果在熱量預算的框限下,我必須和所有代表「快樂」的食物訣別,那我就真的徹徹底底要變成「無癖之人」了。在我未被營養學常識啟蒙的想像裡,節食就意味著餐餐水煮、日日無肉,只能粗茶而甚至不能淡飯。不誇張,如果我來編一本字典,「了無生趣」這項詞條,就該是這樣註解的。

 

不過,在與謝宜安交往一段時間後,時不時發作的足疾就變成了優先議題。謝宜安幾乎全程見證——幾次半夜突然痛到無法入睡、緊急送醫的時刻;旅行到一半,必須找個診所打止痛針,才能回到旅館的時刻;我才跟她說「有點不好的預感」,幾小時後立刻下不了床的時刻……甚至,我第一次到鹿港,和她的家人聚餐時,還是拄著拐杖進餐廳的。

 

別說是她的父母了,我自己都擔憂他們家女兒的未來。

 

謝宜安倒是很有心情說笑,一邊攙扶我,一邊附耳:「人家是急著當新娘,我是急著當護士。」說完還得意一笑。那是郭松棻經典小說〈月印〉的句子,故事裡的女主角文惠不顧一切要立刻結婚,對象是差點死在戰場上、患了肺病而奄奄一息的男主角鐵敏。

 

不得不說,這典故還真是用得極有品味。全世界能拿這段對白來拋接的情侶,我敢說不超過五十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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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2019年,我個人史上第二次減重計畫啟動。我先是去古亭的一家場館運動了一陣子,很快發現這不是辦法——雖然只隔兩站捷運,但任何一丁點距離,都會讓沒有運動習慣的我,找到各種不出門的理由。直到年底,我決定直接走進我家樓下的健身房。我根本沒調查它的軟硬體條件好不好,財務狀況或經營信用如何,當然也無能判斷教練是否專業,但我那一瞬間意識到,「在我家樓下」這一條件,本身就超越一切,因為它才是我能夠持續運動的前提。

 

如果我每天能走下樓買飲料,那就一定能走下樓運動。

 

我最早的的想法非常天真——我只想運動,不想飲食控制。我選擇性聽信網路上流傳的說法:只要把脂肪換成肌肉,代謝量自然上升,體重就自然下降。這個說法一樣非常「合理」,但缺失了關鍵環節:要怎麼把脂肪換成肌肉?這顯然不是純粹壓一壓重量就能做到的。因此,在最初幾個月,雖然我乖乖按表操課,重訓動作越來越熟練,但我的體重還是鎖死在原地。

 

此時,教練說出了關鍵承諾:「不必挨餓,只要盡量不吃碳水化合物,用蔬菜、肉類和海鮮來代替澱粉就好。」

 

這句話找到了談判的甜蜜區間。沒錯,我熱愛碳水,必要時可以單靠醬油就吃兩碗白飯。不過,我並不是「只」熱愛碳水。嚴格說起來,我挑食的只有蔬菜和吃起來太麻煩的魚蝦而已。而在教練的承諾下,我一不必減量,二不必吃自己討厭的東西,只是稍微收窄一點食物多樣性。烤雞腿飯換成純粹的兩支雞腿,夜市牛排把鐵板麵置換成荷包蛋,吃到飽火鍋多拿兩盤肉但不裝飯,不但同樣能吃飽,而且樂趣不減。

 

只有一個問題:這樣吃,比起學生時代,餐費實在是有夠貴。

 

然而,如前所述,在我脫離了「負重」狀態之後,餐費是可以負擔得過來的。收入穩定、感情穩定、生活還算游刃有餘——我突然意識到因緣俱足,群星已來到正確的方位。隨著年紀增長,我的代謝效率必然下降,其他條件也不會再更好了,此時此刻就是最好的時機。

 

——也正是因為有這麼一個清晰的轉念瞬間,所以即便我已經徹底改變自己的飲食習慣,但我從不推薦任何人開始減重。體重是身體的會計,是生活的帳本。但一家公司之所以還在運作,就一定有它自己的損平邏輯。除了當事人自己,誰也無法輕率地告訴另一個人:你應該試試看雞胸肉和花椰菜米了。

 

我們也不是一開始就那麼激進的。最初,我把教練的建議化約成「以肉代醣」,假裝沒看到選項裡還有蔬菜。接著,我們依循著晚起的習慣,一天只吃兩餐;其中一餐維持正常,另一餐則以大份量的肉類為主軸,盡量不吃澱粉。這一做法出奇地有效。在一年多的時間裡,我以每個月一到兩公斤的速度穩步下降。那是2020年,我的youtube頻道正巧從那時開始穩定更新至今,因此,即便我當時並沒有很認真追蹤體重,每週一支的影片還是紀錄了我臉頰與身形的陰晴圓缺。

 

在這個階段,我學會了一件重要的事:如果一個人只吃瘦肉的話,就算吃到撐死了,熱量也會少到你自然變瘦。吃瘦變瘦,這簡直就是以形補形的現代版本。就以健身族群最愛的雞胸肉來說吧,一百克雞胸肉的熱量大約是一百二十大卡。如果你一餐卯起來吃,讓你吃個半公斤好了——相信我,正常狀態下,三百克就非常飽了,半公斤是會想吐等級的飽足感——,那也不過六百大卡。這是什麼概念呢?大概是十顆水餃,或3/4個尋常的雞腿便當,或2/3盒油光鮮亮的炒飯。數學與體感竟是如此乖隔,有菜有肉有飯有油的六百卡,與純肉的六百卡,飽足感竟不可以道理計。這讓我想到經典的小學數學題:請問一公斤的羽毛和一公斤的鐵塊,何者比較重?

 

雞胸肉明顯比誰都重,不信你吃一餐就知道了。

 

當然,雞胸肉並非這世界上唯一的優良瘦肉。我曾問過教練,為什麼非得是這種很容易口感乾柴的肉?難道沒有其他替代選項嗎?

 

教練說,有啊。你可以選擇鱸魚、蝦子、螃蟹、龍蝦,它們也都是很好的低脂蛋白質。只是,也要吃到跟雞胸肉差不多的重量喔。

 

這麼說我就明白了。等每年都能賣掉五萬本書的時候,我再來考慮改換菜單吧。

 

必須日日舒肥才能入口,並不是雞胸肉的錯。是我錢賺太少的錯。

 

親身實驗一陣子,發現沒怎麼餓到、效果卻頗令人滿意之後,我開始減出興趣來了。2021年中,武漢肺炎疫情最嚴重的一段時間,我們因三級警戒而在家裡待了好幾個月。如此一來,所有的聚餐、飯局通通取消,連最後一點「失控的理由」都自然消滅了。我們一天仍然保持兩餐,只是兩餐都調整成肉類為主,僅搭配少量的馬鈴薯、香蕉之類的優質碳水;並且,我終於完整執行教練的建議——我把蔬菜給加進菜單了。

 

雖然瘦肉已經能把熱量壓到頗低,但如果要挑戰更低的數字,蔬菜是唯一的突圍之法。原因很簡單:如果把三百克的高麗菜塞到肚子裡,你一樣會覺得腹底充實。但是,這份充實只會有七十五大卡左右,相當於六十多克的雞胸肉。

 

現在是應用題:請問兩百五十克雞胸肉加上兩百五十克高麗菜,這頓重達半公斤的午餐,換算下來的熱量,相當於下列何者呢?

 

A.六顆水餃

B.半盒排骨便當

C.三分之二杯珍珠奶茶

D.以上皆是

 

神奇吧。我甚至還沒算上蔬菜能夠帶來的膳食纖維、微量營養素和「因為消化它本身需要額外消耗的熱量」等附加效果。

 

當然,這一步改造是真的要犧牲一點口腹之慾了。不過,在有了「以肉代醣」的經驗之後,我找到了和自己的食慾討價還價之法。如果我能用不討厭的瘦肉取代油脂和碳水,那我同樣可以用不討厭的調味料,來掩護令人臉色發青的綠色青菜。因此,第二階段的策略就是「以調味代替熱量」。也就是說,既然在熱量上無法吃得滿足,必須以蔬菜來「騙騙腸胃」(語出散文作家阿盛的名文〈火車與稻田〉),那在調味上就無需刻苦。吃不下生菜?胡麻醬倒下去。燙青菜無聊?醬油膏倒下去。連我以前看了就皺眉的小白菜,只要用白醬調理包拌一拌,竟然也能頗歡樂地吃下去。

 

這聽起來有點違反直覺——醬料不是減重者的大忌嗎?其實這仍然是個算術問題。醬料的危險有二:一是納含量高,但這只要有一定程度的運動量就能代謝掉,更何況我在家裡怎麼煮,鈉含量都不可能比外食高到哪裡去;二是醬料本身熱量很高,對,但一餐才沾到幾克?就算通通是油,也沒多少負擔。這比毫無知覺地灌下700cc的含糖飲料、或者天真地吃下大量水果安全多了。更何況,如果只是用個五克、十克的醬料,就能換我們乖乖維持低澱粉的日常,每一餐都因此少掉三百克的白飯,那可是非常非常划算的。

 

這次改造的效果,即便我再怎麼想要自謙,也不得不承認頗為驚人。數個月後,我抵達了成年以後最低的體重。自2020年到2021年年底,我減掉了三十公斤的體重,和20%左右的體脂率。這段期間,我最大的煩惱並不是「飲食控制好痛苦」,而是「怎麼又要買衣服了到底有完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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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次格鬥比賽,則讓我的減重履歷添上了重重的一筆。

 

2023年中,我的格鬥教練為我報名了一場業餘比賽。我也跟他練了幾年拳,還真沒想過有一天能站上擂台,沒多想就答應了。所有格鬥比賽,都是以體重來區分「量級」的——跟電影演的不一樣,別說正常人類不可能一個打十個了,就算只是一個比你重十公斤的對手,都能把你壓得抬不起頭,因此必須限制體重來保證公平。而我身高、臂展都不出色,量級越重,對手就越是身高手長,劣勢會急遽擴大。因此,我參加比賽的第一項考驗,就是減重:我要在一個多月間,從六十八公斤左右,壓到六十三公斤以下。比賽前一天晚上,所有選手都必須過磅,只要沒有把體重減到預期的量級內,就會立刻取消資格。

 

此時,我已有三年多的減重經驗。但是,像這樣必須「剋期完成」的減重計畫,還是第一次。

 

並且,由於事發倉促,許多事先排好的飯局推不掉不說,甚至還有將近一週的時間,我要和家人到日本旅行。由此,我度過了極為焦慮的幾個禮拜。過去以肉類為主食,現在全部嚴格控制為雞胸肉和鱸魚;過去偶爾接受精緻澱粉,現在只能吃馬鈴薯、地瓜和香蕉。飲料當然全免了,連牛奶都不碰,能入口的只剩清水和無糖豆漿。那趟夾在中間的日本旅行,我簡直度日如年。我沒想到運動風氣更盛的日本,要在外食買到足夠的蛋白質和蔬菜,要避免接觸到澱粉,原來是那麼困難的事。我本來就對旅行沒有興趣,過往都是依靠「能吃到一點特別的東西」多少找會一點樂趣,此刻什麼也不能吃,更是時時後悔為何要來這一趟。

 

終於一路熬到比賽前一天,我和謝宜安早早就住進旅館。按照規則,我只要在晚上八點過磅成功,接下來到隔天比賽前,就能解禁大吃。出發前,我先在家裡量了體重:六十二點五公斤,這意味著我接下來多少可以吃喝一點「乾淨」的東西,只要小心控制在這五百公克的區間內就好。不料進到旅館,站上客房內的體重機,跑出來的數字竟是六十三點四公斤,足足超標四百克。

 

……這是不同體重機造成的誤差嗎?如果是,我到底該相信哪一台機器?晚上主辦單位過磅的機器,萬一也測出超標的數字怎麼辦?

 

我的腦內一片暴亂,焦慮瞬間來到頂點。已經咬牙控制了一個多月,如果最後因為零點幾公斤站不上擂台,那可是比上台被打爆還令人搥心肝的。因此我當機立斷,從此刻開始滴水不進,絕不再增加任何重量。並且,我立刻換上運動服,鑽到旅館附設的健身房裡,穿上我最厚重、最不透氣的一身衣物,開始跑步。

 

現在去算熱量已經來不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強制脫水,想辦法再逼出半公斤的水分。

 

謝宜安與我同行,但此時安慰無效,只能旁觀我發瘋。一路拖磨到過磅時間,我與一眾選手到比賽場地報到。左右顧盼一下就知道,我是現場最菜、最不知所措的。我的教練隨後來到,指揮我脫到剩下短褲,站上磅秤。

 

六十一點八公斤。

 

……整整比預計標準低了一點二公斤!

 

看來,是旅館的磅秤太嚴苛,害我虛驚一場了。

 

教練也像是鬆了口氣:「不錯嘛,第一次減重就超標達成。」隨後他又對我笑笑:「好啦,今天晚上好好吃一頓,把體力補回來。記得,碳水越多越好!」

 

減重數年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碳水越多越好!

 

然而,這正是格鬥比賽微妙之處。體重越重,選手的打擊力道會越強。所以最好的狀態,是減到「只比標準低一點點」,比如我打六十三公斤級,最好能減到六十二點九公斤。如此一來,我過磅之後如果大吃一頓,或許能在實際上台時,把體重衝回六十四或六十五公斤。像我這樣的數字,其實是有點減過頭了,因此更要努力加餐飯,以免扛不住比賽時的激烈碰撞。

 

壓抑數週,我也正在期待這一刻。我立刻告訴謝宜安:我在附近鎖定了一家鐵板燒餐廳,距離不遠、東西也不錯。謝宜安有點遲疑:「鐵板燒……?」大概是餓過頭了,我完全沒發現兩人想法不同步,逕自帶她穿街走巷去找店家。不巧的是,我鎖定的餐廳全都客滿。事先不知道過磅流程要多久,我也不敢先訂餐廳。於是,我們兩人站在店門口猛滑手機找備案。此時,第二個「不同步」的徵兆又出現了:我們兩個提出來的餐廳方向南轅北轍,每一個選項我都覺得吃不飽。拉鋸許久之後,我們才勉強找到附近的一間居酒屋——至少菜單上有炒飯。

 

不過,那可能是幾個月以來,我們吃過最難吃的一餐了。說起來滿了不起的,在餓了好幾週之後,我原本以為只要有油有糖有澱粉就能讓我快樂了,但沒想到該居酒屋硬是能對我們迎頭痛擊。熱量是吃夠了,但心理卻反而越加空洞。因此,我回到旅館之後,又氣得再點了一杯手搖飲料。

 

「你也覺得剛才晚餐難吃對不對,」謝宜安問:「那你為什麼要點那麼多?」

 

「因為我已經決定要吃很多、很多、很多碳水了呀……。」

 

「為什麼?」她一臉困惑。我則對她的困惑更加困惑。

 

大眼瞪小眼過後,我們才終於發現:原來這麼多年來,我們兩人對「碳水」的想法有極大的差距。沒錯,謝宜安就像大多數人類一樣,會因為碳水份量壓低而感到痛苦。不過,她的痛苦比較像是「不習慣」,而不是「違反本性」。但我就不同了。作為從小被外婆無限制餵養的孩子,碳水是我味覺和飽足感內神聖不可侵犯的一部分。我就像某些老人家,「沒吃到白飯,那餐飯就像是沒吃一樣」。因此,這幾年「以肉代醣」的減重策略,對我來說無異是逆練經脈、血氣倒行的鉅變。承平時期還好,真受不了了,每週總有一兩餐能夠放縱放縱,稍減壓力。但是備賽這段期間,我就像是減壓閥故障的壓力鍋,對碳水的渴求來到史上最高點……。所以,謝宜安雖然知道我要補充碳水,但還是低估了我需要「補充」的強度,自然覺得我專挑一些不見得好吃、有失平日選店水準的餐廳。

 

她以為,我備賽了那麼久,需要的是「吃好一點」。殊不知,那時我完全不在乎精緻與否、風味如何。我們甚至開啟了極為荒謬的快問快答二選一。謝宜安把我們喜歡的幾家店都搬出來,一一拷問我當下的排序。

 

「如果是『彼刻』和剛剛那家鐵板燒比呢?」

 

「都不用排隊的話,鐵板燒。因為它不用等。餐酒館太慢了。」

 

「那『Butter Foodie』和『瞞著爹』呢?」

 

「可以都不要嗎……我不想等它們慢慢上菜。」

 

「所以Fine dining都不行?『小樂沐』?『澀』?」

 

「如果是在以台中為範圍,我寧可去『蕭家爌肉飯』。」

 

「……你真的完全不在乎品質了耶?!」

 

沒錯。那時的我,基本上就是以碳水為我的海洛因。我渴求粗暴簡單的白飯,並且只能是白飯,不要麵條,不要麵包,當然更不要馬鈴薯和地瓜。哪怕我們已經躺在午夜的旅館床上,我仍然萬分確定,如果眼前出現一顆淋著醬油的荷包蛋,我會毫不猶豫再扒掉三碗飯。

 

說起來,違逆我本性的,恐怕不只是為了減重而壓抑碳水而已。就連和Y學會的「好好吃東西」,也都只是楚楚衣冠,而非真正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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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違逆本性也並非全是苦痛。有時,「與本性對作」反而有一種類似於遊戲破關的快感。

 

大學讀傅柯《規訓與懲罰》時,學到了「規訓」這麼一個「毀譽參半」的名詞:一方面,它代表了權力對身體的控制,要求所有人整齊劃一,不允許出格或變異;但另一方面,「規訓」的目的卻是塑造「柔順而有用的肉體」,因此確實能讓被規訓的人,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有效率。就好像你讓沒打過棒球的人隨意揮棒,一百個人大概會有一百種軌跡,但被「規訓」之後的打擊動作,就會慢慢趨於一致,懂得揮平面、夾手肘、軸心腳和腰部旋轉……你說這過程是失去自由嗎?確實是的,要好好打棒球,你必得放棄野生野長的奇怪姿勢。但是,當你從屢屢揮空,因此進步到能擊中時速一百二十公里的速球時,你很難不承認,被「標準」控制其實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只要甘心放棄自由,你就做得到。

 

你一旦做得到,便能從不自由當中,體會出另一種隨心所欲的自由。

 

在那次暴烈的備賽經驗之後,我更徹徹底底體會到「柔順而有用的肉體」是怎麼回事了——當我確知自己能夠隨意升降體重時,它確實柔順;當我因此大大改善了腳傷,從而能練起更激烈的泰拳時,它確實有用。科學無孔不入,身心都難以擺脫理性的掌控;但科學知識也是我學會、我操作的,因此也難說究竟是誰掌控誰。在互相掌控的權力網路裡,毫無疑問的是:這裡面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

 

我可以在一個多月內,從六十八公斤壓到六十二公斤以下。如果再給我幾個月,我也完全有把握把體重壓到五十八公斤、五十七公斤。我可以讓自己的下巴再尖一點,腰身再窄一點。只要我想做,我就能夠做到……。

 

我從未對自己的身體這麼有把握。

 

比起「瘦下來」,更令人心醉的是「我能」之信心。

 

只要稍微,再稍微管控我對碳水的渴求……。

 

於是,我去下載了「My Fitness Pal」。這是一個體重與飲食管理的APP。你可以先設定自己每日的目標熱量,設定蛋白質、脂肪和碳水化合物的比例。接著,你所吃的任何食物,都可以透過標籤掃碼或秤重輸入。APP會連結到一個巨大的餐飲資料庫,自動幫你算出每一餐、每一道菜的具體營養成分,並且輸出成一目瞭然的圖表:現在是下午四點,你已經吃到了目標熱量的85%、目標蛋白質的120%、目標脂肪的40%……。

 

「比賽不是結束了嗎?」謝宜安餘悸猶存:「你還要繼續減?」

 

從謝宜安的角度來看,我簡直控制到喪心病狂。本來還只是有點粗放的「以肉代醣」、「以調味代替熱量」。現在精算到這種程度,莫非是要把比賽期間的刻苦常態化了?但事情正好相反,我喜孜孜告訴她:沒有喔,我之所以算得那麼精細,不是為了少吃,是為了多吃。這一次的備賽經驗讓我知道,我為了確保能夠上台,很多估計值都抓得太嚴苛了。事實上,我們應該能夠算出一個更漂亮的區間,是既可以多吃一些,又可以讓體脂體重緩步下滑的。

 

就像玩射擊遊戲,有時多等半秒,就可以精準地等敵人撞上準心……。

 

這是我們減重之旅的最後一階段了:在允許的範圍內,絕不虧待自己。

 

說穿了,減重不過是返璞歸真的算術遊戲。我們要做的,就是把每天可以攝入的熱量上下限算出來,精準地吃進這個區間。下限是「基礎代謝率」,意思就是只要我還活著,躺一整天毫無運動,也至少會消耗的熱量;上限則是「每日消耗總熱量」,意思是我實際上工作、運動、走動甚至是寫稿動腦,會需要用掉的熱量。每個人都可以透過自己的年齡、身高、體重、運動頻率,簡單估算出上述兩個數值——比如「基礎代謝率」是1480大卡、「每日消耗總熱量」是1900大卡,這就意味著,我們只要吃在這兩個數字之間,就可以一方面保持健康、一方面穩穩減重。反之,如果我們想稍微增重,只要吃過上限一些,自然就會慢慢上升了。

 

對於上述理論,謝宜安將信將疑——不是懷疑科學,而是懷疑我,畢竟她才剛剛見識過我的暴減與暴食。然而我都想好了:與其摸黑減重,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吃,不如把每一筆流水帳都記清楚,如此規訓與樂趣才能兩相平衡,互不相欠。幾天之後,我們照常吃了雞胸肉、毛豆、無糖豆漿和若干蔬菜。當晚工作結束,我從外頭打電話給謝宜安:「我現在要買手搖飲料,你想喝什麼?」

 

「為什麼突然要買手搖飲料?!」

 

「喔,因為我們大概還缺兩百大卡,才會超過基礎代謝率門檻。如果你不想喝手搖,也可以吃別的宵夜啦……。」

 

至此,謝宜安才終於相信我神智正常,沒有因為一場比賽就徹底壞掉。幾週下來,我們都很滿意。因為此後,我們再也沒有「不能吃的東西」了,只需要稍微估算每天或每週的總熱量,零存整付下來,總是有辦法挪出更多「熱量預算」來愉悅自己。一盒炒飯就算高達八百大卡,也大可以在今天或前後兩天的「每日總熱量消耗」來預支或墊付。長期下來,只要我們自己不做假帳,身體的「營運」也自然會回報正確的結果。

 

以壓低碳水始,終於「知道可以這樣吃碳水」。如此,我也就走完了一連串「見山是山」的辯證過程。稍微不同的是,以往唸到「辯證法」的時候,總是以心智、以抽象概念去理解。但現在,我所吃的每一口冰淇淋和雞胸肉,每一份薯條和燙青菜,都用身體牢牢記得:這就是正,這就是反,這就是合。

 

身體不言,但它會用每一道步伐的輕重告訴我,最近的狀況如何。我們彼此控制,彼此折磨,也彼此取悅,而這一切,正最證明了我和它的親密。我是它也不全是它,等於它也外於它;如此,才總算是認識了身體——人到三十多,終於能和它好好打聲招呼,原來你是這樣地、一直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