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逆流:鍾理和與鍾肇政書信錄》推薦序。書中版本的標題略有修改,此處為我原文標題。
談到台灣文學史上最感人的友誼,很難找到能與鍾肇政、鍾理和兩人相提並論的。鍾肇政住在龍潭,鍾理和住在美濃,後者身體虛弱得禁不起長途旅行,他們因而從未見過彼此。而在1950年代後半,別說沒有網路了,連電話費都非常昂貴。種種因素之下,使得這本並不算厚的《鍾理和與鍾肇政通訊錄》,竟成了他們交誼始末的全紀錄——真正是一字不漏,別無他訊的。
我們甚至可以說,這是最「純文學」的一段友誼了。他們的情感交流自始至終都是純文字的,並且也確實是因為文學結緣,且從第一封信到最後一封信,都呈現了兩人在文學路上的掙扎,純粹得不能再純粹。
如本書所示,兩人的結緣是從《文友通訊》開始的。1950年代的台灣文壇,有非常嚴重的省籍資源分配不均問題。本省籍作家經歷了漫長的日治時期,有著良好的日文讀寫能力,也透過日本文學和日文譯本,有著不弱於外省籍作家的文學素養。但在國民政府粗暴禁止日文、強推華文的政策下,本省籍作家一身技藝都難以發揮。在兩人的通信裡,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時以日本作家來比喻彼此的作品,並且同樣在投稿路上屢屢挫折,就是這一因素的體現。
更雪上加霜的是,國民政府因為國共內戰的失敗,生怕共產主義思想滲透到台灣來,開始在1950年代推行「反共懷鄉文學」,以深化意識形態控制。這一政策本意不是打壓本省籍作家,但以此為「主旋律」的選稿標準,卻變相達成了排除本省作家的效果。要說「反共」,本省作家哪裡比得上外省作家與共產黨短兵相接的經驗?要說「懷鄉」,本省作家人就在家鄉,哪裡有鄉可懷?本書兩人一直苦於作品的「時代性」不足,就是含蓄地表達了這種選稿標準所造成的苦悶。其中,無論是鍾肇政擅長的鄉村題材,還是鍾理和專擅的悠遠風格,都是後世讀者肯定、卻不能見容於1950年代文壇的。
因此,鍾肇政發起的《文友通訊》,可以說是那一世代苦無出路的本省籍作家,首次集結起來互相協助、互相取暖的嘗試。即便屢遭退稿,但他們已經是少數能夠突圍、偶有稿件發表的「倖存者」了。而從後世的文學發展來看,他們更是保住了台灣文學「微細的一線香」。沒有他們,就不會有後來的鄉土文學;沒有他們,日治時期的文學傳統也將全然斷裂。站在2024的現在,我也幾乎可以說:沒有他們闖出的路徑,當今四十歲以下青年作家極為興盛的本土題材書寫,想必會更加艱難。
帶著這樣的後見之明,我們可以從本書發現許多重要作家、重要文學脈絡的根苗。鍾肇政是台灣戰後文學最核心的人物,以《魯冰花》成名之後,更陸續以一系列「大河小說」的長篇鉅製,奠定了台灣歷史書寫的規模。在本書最後幾封信裡,我們就可以看到《魯冰花》站上文學舞台的瞬間——而那也將是鍾理和生命的最後階段。鍾理和雖則早逝,但他的《笠山農場》和「故鄉」系列,卻已是台灣文學史上毫無疑問的經典之作。當我們越知道這些作品的成就,就越會對本書所提及的,鍾理和作品處處碰壁、無法發表的困境,有著更多感慨與不平吧。
除了他們之外,本書提及的許多作家,也都在台灣文學史上有不可忽視的地位。鍾肇政暱稱為「火泉老」陳火泉,可說是他們之中寫作資歷最深的,早在日治時期就以小說〈道〉成名。不過,由於那篇小說完全站在日本殖民者的立場,屬於「皇民文學」,在國民政府統治下,是太過政治不正確的作品。所以,即使陳火泉資格老,在「通訊」裡卻很少提及當年的豐功偉業,對於是否繼續寫小說,都有某種戒慎恐懼之感。後來,陳火泉反而是以一系列勵志散文活躍於書市。銷量雖高,成就卻相對有限。但此一「有限」,與他的政治際遇不無關係吧。包括本書在內,鍾肇政不斷催促陳火泉寫小說都難有成果,背後就有政治的暗影。
而在「通訊」糾集的那一刻,寫作成就最高的恐怕是廖清秀了——他也是最早與鍾肇政聯絡上的本省作家之一。廖清秀曾經參加政府舉辦的「小說研究班」講習,同期的學員有王鼎鈞等後來的重要名家。根據王鼎鈞的回憶,「小說研究班」同學們講好了,每人要在結業時繳出一部長篇小說。結果,整梯同學幾乎都寫不出來,唯有廖清秀完成了。沒有「跨與」困擾的外省同學交不出來,本省籍的廖清秀卻出手不凡,顯見他天份之高。而這部作品,就是「通訊」裡面曾經輪閱的《恩仇血淚記》。以我的閱讀體驗來說,我認為它是可以和《魯冰花》、《笠山農場》並稱1950年代、本省籍作家代表作的水準,作為少作的「起點」非常高。可惜廖清秀後續的寫作並不算積極,沒能再創高峰,也就慢慢被一般讀者遺忘。然而,睽諸台灣文學史,《恩仇血淚記》應當有著本省作家突破語言限制的轉捩點意義。
此外,「通訊」成員文心、李榮春也是台灣文學史不會遺忘的人物。鍾肇政屢屢稱讚文心有作家氣質,所言確實不虛。文心的中短篇水準都頗佳,擅長處理細膩的人際互動。不過,他在1960年代轉向電視編劇,後續的小說作品不多。李榮春則剛好相反,他畢生未曾放棄小說創作,寫出《祖國與同胞》等一系列自傳性的大長篇。雖然受限於語言和資源,他的寫作成就不能算是非常高,但他對小說創作的熱情與執著,在整個文學史看來是非常罕見的。
《文友通訊》成員極盛之時也不過九人,其中就有六位持續被文學史研究的作家,關鍵地位可想而知。而到本書後半,「通訊」解散之後,鍾肇政、鍾理和兩人的通信裡仍有不少值得注目的人名。其中,因為讀到鍾理和〈草坡上〉而來信致意的讀者「陳永善」,就是將在接下來三十年縱橫文壇的悍將陳映真;而鍾肇政不斷稱讚的鄭清文,也是現今有著「台灣短篇小說之王」美譽的名家。從世代來說,這兩人是兩鍾的後輩,屬於「戰後本省第二代」的文壇主將。
當然,最傳奇也最令人傷感的,還是鍾肇政、鍾理和這對摯友了。在本書裡,你可以看到他們彼此扶持、訴苦和打氣,一起走過了艱困的文學時光。而在本書最後一封信之後,鍾理和即因為連日趕稿、過度勞累,而使得肺病發作驟逝。從書信看來,鍾理和的去世毫無預兆,讀者想必也能體會鍾肇政的錯愕與悲傷。此後數十年,鍾肇政一直活在深深的自責裡,認為是自己催促鍾理和寫〈雨〉才害了他,直至八、九十歲的高齡,仍然每提必哭。然而,站在鍾理和的立場,他又何嘗不想把握鍾肇政為他費心抓住的文學發表機會呢?
兩人的故事,拙作《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戒嚴時期台灣》已有長文,在此不贅。可以補充的,是鍾理和去世之後,鍾肇政種種「帶著摯友的意志寫下去」之作為。鍾肇政自1960年代活躍於文壇,但對鍾理和的文學成就及遺志未曾或忘。除了協助出版《雨》和《笠山農場》,更為鍾理和寫了傳記性的小說《原鄉人》,並且配合李行拍攝的《原鄉人》電影共同出版。1979年代,一群作家要籌建第一個台灣作家紀念館「鍾理和紀念館」時,鍾肇政當然也參與其事,出面號招。
在此之外,我對於兩人文學作品當中的隱微關係更感興趣。在本書裡,兩人數次討論要寫一系列長篇小說。鍾理和提出了〈大武山之歌〉計畫,鍾肇政則有「台灣人」計畫。兩人的計畫不約而同,都想以「三部曲」來寫日治時期以來,台灣人所面臨的時代轉折。英年早逝的鍾理和並沒能寫完這系列作品,但鍾肇政卻沒有忘記初衷,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完成《沉淪》、《滄溟行》和《插天山之歌》三部曲——第三部書名,是不是看起來有點眼熟?容我斗膽揣測:「插天山之歌」和「大武山之歌」的書名相類,應該不是偶然吧?
兩人通信裡,曾說好各自寫完、互相比較,看看同一主題會寫出怎樣不同的風景。這個約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了,但在鍾肇政版本的三部曲裡,還是留下了依稀可辨的鍾理和印記。更重要的是,鍾肇政在信裡曾說自己不知道適合寫長篇還是短篇,但在1960年代,他動手撰寫「台灣人三部曲」和「濁流三部曲」之後,基本就確立了他在長篇小說方面的地位。如前所述,鍾肇政以「大河小說」留名文學史,這已是文學研究者的定論了。而一切的起點,就在這本《鍾理和與鍾肇政通訊錄》。
兩名文友彼此討論,一人繼承了另一人的文學意志,從而找到了自己的文學天命——還有哪段關係,是比這兩人更「純文學」的嗎?至少,我是想不到其他例子了。文學是孤獨的,因為在寫作時,你只有你自己;但也正因為如此,文學的友誼是重要的,在寫作以外的時間,你需要另一個相類的、能夠理解你的靈魂。他們兩人從未謀面,但毫無疑問,是彼此靈魂緊緊牽繫的一對好友:純粹,高貴,誠摯而無一絲雜質。全部都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