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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爾的某一午後

2018/09/01 _小說創作

    「告訴你們蘋果是什麼。蘋果就是……幸福罷。

    任公坐在辦公桌前,桌心就只有一本薄薄的《筆匯》雜誌,封面上寫著「二卷十一、十二期合刊」。隔著辦公桌,縮在左側沙發上、沉默地吸菸的中年人,是被夢老戲稱為書呆子的公偉。右側則是剛退伍的姪兒天驄,頭上還是一片短刺的髮型,腰板無意義地挺直著,好像還未從軍中的規矩恢復過來的樣子。兩人臉上的表情變換著,都是一會兒惶惑、一會兒倔強的樣子。

    就讓他們多悶一會兒吧。

    任公明白他們有話想說,也故意不先搭話,假若無事地翻開了這期《筆匯》。那篇差點引起麻煩的,署名為「鄭左金」的小說〈三月〉自然是抽掉了,換成了陳根旺的〈蘋果樹〉。任公的目光停在書頁上那句沒頭沒腦的,關於蘋果和幸福的話,也沒有什麼要深究的意思。說是十一、十二期合刊,其實內容仍只有一期的份量。不只是份量,連內容都幾乎跟原定的第十一期一模一樣,只除了眼前這篇不起眼的小說。讀者一定覺得莫名其妙吧——這等於就是平白脫期了一個月,卻又渾若無事地出了下一刊。

    此處是帕米爾書店的二樓。台北的十一月陽光像是浸了水一樣,即便在沒有下雨的日子,那陰冷的色調也很難算得上是晴天。這是任公一手創辦的書店,「帕米爾」有兩層意思,一是取其「亞洲屋脊」的高聳之意;二是取其位居絲路要津,溝通中西的樞紐位置。幾年來,帕米爾出版了大量關於三民主義的理論書籍,也基於反共目的,出版不少研究共產黨的書目。這時節,若非有任公這黨內的老字號頂著,等閒也沒辦法出這些書的吧。

    誰都知道,任公不可能是匪諜的。人一生可以有的背叛機會是有限的,他的已經用掉了。

    這份《筆匯》雜誌,本來也是任公和幾個老朋友辦來評議時政的。只是辦來辦去,始終不成氣候,大家也就散了,這才在兩年前交給天驄。

    天驄倒是辦得有聲有色。改版為「革新號」之後,《筆匯》減低了政治性、轉型成一份文藝雜誌,就靠天驄到處拉老師、拉同學入夥,竟也在台北文壇小有名氣了。任公名義上是發行人,事實上也沒怎麼過問雜誌內容了。小伙子們出風頭,任公也著實沾光。出入一些文藝場合時,總有人過來恭維。有人熱心談起新刊有什麼精彩文章時,他一概含笑:「過獎、過獎。」一方面是謙遜,一方面也是他真的沒怎麼讀過,除非那期也刊了自己的文章,才會順手翻看版面排得怎麼樣。

    有次到「文協」開會,張道藩甚至還主動上來,握住他的手:「任兄,你那幾個後生真了不得。精彩!」

    現下想來,那應該就是預兆了吧。

    打滾大半輩子,半生共產黨、半生國民黨,什麼詭詐手段沒見過?這次竟然毫無警覺,其實也真怨不得人。

    真的老了吧。看著眼前的一少、一壯,心裡更是感慨。人老不只是身體的事、精神的事而已,世界也會衰老的。把《筆匯》交給天驄時,任公唯一的一絲不甘,是覺得自己輸給了《自由中國》這個論敵,竟然比對方還早撤出戰場了。可是誰知道呢,去年《自由中國》竟然整個就給抄了。想起自己幾年間和《自由中國》針鋒相對的筆戰,一下子通通虛無了起來。

    也許有限度的不只是背叛的機會。人也是見不得太多人事起滅的吧。

    見多了,就不會跟年輕人一樣心存僥倖。

    任公這才輕咳了一聲,放下冊子。

    「想得如何了?想通了沒有?」

    天驄和公偉一齊抬頭望向他。公偉照例還是沒什麼表情,他總是一副木雕人偶的樣子。天驄就不同了,任公一和他對上眼,就忍不住暗嘆了口氣。這幾週的風波顯然沒讓他學會多少,二十多歲的氣力正旺盛著呢。

    「會不會......,其實是我們太小心了呢?」天驄頓了一下:「姑父,我明白您是為我們好,您事情見得多,小心慣了。可是時代不同了,我們畢竟還是講民主、講自由的不是?仔細看看,那篇〈三月〉真的也沒什麼,只是有人背地裡嚼舌根罷了,總不至於這樣就出事吧?」

    「你真覺得那篇沒什麼?」

    「或許有那麼一點,敏感吧......但那也是真實的故事啊。三十六年那時候,確實有那樣的混亂和痛苦的吧。夢老不總是在說嗎:文學是要寫真正的人生,真正的世界,不能說假話的。」

    空話。都是空話。

    都是人年輕時特別容易相信的那種空話。

    而任公已經不年輕了,老到足以站在少年時代的任卓宣對面了。他的掌根用力撫過自己的臉頰,努力不讓語調洩漏出心底的疲憊:「你知道鄭左金坐過牢的嗎,知匪不報啊,天驄。這不是玩的。」

    「我們刊過他稿子,他就是個南部的老實人,就跟我們一樣熱愛文學,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任公聲音提了起來:「你認識他嗎?他現在如果就進到帕米爾,你認得出來嗎?國衡認得他嗎?公偉認得,還是夢老認得?你們誰見過他了?至少我就沒有!我們才多大的文藝界,我就沒聽過這號人物。『相信』這兩個字,你說得倒很輕易,你怎麼知道他沒在牢裡見了誰、談了什麼條件?三十六年三月,天寶年間的事了,就他一人記得,然後寫成小說投過來,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他本來被判五年的刑期,三年就放出來,這事你知道嗎?你不知道,你就『相信』了!」

    天驄脹紫了臉,話全梗在喉頭說不出口。辦公室裡安靜了一陣,只有樓下書店店員和顧客交談的聲音,像幾絲蒸汽般漏了上來。

    好半晌,公偉終於第一次開口,輕聲說:「任公,要說坐牢,我也是坐過的。」

    任公身子往後一仰,大半個人沉到了椅背裡。他知道自己說得有點太過了,有問題的從來不是天驄,當然也不是什麼南部的鄭左金。一個多月前,天驄根本還沒退伍,稿子是公偉代為編輯,送到帕米爾發印的。這兩年來,任公從不干涉他們編些什麼,他就跟所有訂戶一樣,只會在出刊日有一份《筆匯》躺在他桌上,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只是,稿子一送印就出了事。

    「文協」那邊有耳語傳來,張道藩秘密找人開了幾次會,說是偵知了某文藝刊物有鼓動分離主義、搧動叛亂嫌疑的文章,正在研討要怎麼處理。任公一聽便起了警覺:這等小事,從來是那些缺業績就羅織罪名的卒子所為,堂堂張道藩怎麼會管到這裡來?同樣道理,隨便什麼刊物被「文協」整治了,又與任公何干,有什麼好碎嘴的?稍一琢磨,就明白帶耳語來的朋友,是意在含蓄的警告,火要燒到身上來了。

    任公動用故舊探問,不禁心頭一涼。據說,在張道藩召開的那些會議裡,每個人都拿到了一份尚未出刊的《筆匯》第十一期的排印稿。

    尚未出刊而又有稿子,這說明了書店裡有他們的人。

    任公腦中似乎響起了那年的槍聲。一陣排槍過後,他是那應當被槍斃卻竟未死去的人。他相信是老天的安排,共產黨不聽他的建議使他被捕,國民黨的子彈卻沒能殺得了他,從此他便成為了不再需要信仰,而能操縱他人信仰的人。槍聲可以擊碎一切,碎掉的人就再也不會被擊敗了。

    於是他投效國民黨,深受層峰信任,甚至有人譽之為宣傳體系第一理論家。如果有什麼人會忌憚他,那自然也會是原來就在宣傳體系裡的人,招人眼紅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依此推想,就算張道藩從一開始就在書店裡安插了人來監視他,那也不是什麼出人意表的事。

    但任公心上還是閃過一陣刺痛。是誰呢?是在樓下辦公的哪一個店員嗎?

    在天驄他們不知道的地方,任公做了很多緊急處理。他立刻以身體狀況不佳為由,辭掉了「文協」裡的一個位子,這是向張道藩表示自己無意爭權的意思。他當然也沒有輕舉妄動,此刻若是雷厲風行查起帕米爾的內鬼,就更坐實了有在密謀些什麼的指控。他透過關係,放出了一些關於張道藩的負面消息,暗示將有媒體刊登一些花邊緋聞;張的風流韻事文藝界的人早有耳聞,搆不上什麼實質傷害,但他正是希望將這件事降級成格調低落的小打小鬧。

    最後,他才找來公偉,要求他們壓住第十一期不出,直到天驄退伍回來再做定奪。幾個年輕人憤懣不平,但雜誌的登記證就扣在任公手上,他不點頭就不可能出版。最終他們勉強同意抽掉鄭左金、換上陳根旺,才出了眼前這期合刊本。他們的委屈全寫在這期的〈敬告讀者〉裡頭了,開頭的第一句就是:「本刊第十期出刊後,由於登記證遺失及其他種種事件,迫使我們不得不擱淺下來......」但任公知道,這一關算是過去了。無論如何,落人口實的那期刊物從未出版,誰也沒辦法拿不存在的第十一期來指控《筆匯》。

    任公聽過子彈從耳邊削過的聲音。那只是與死亡貼近,而其實意味著存活。

    接下來的問題是未來。

    「算了,都過了。以後你們多留點心也就是了。」

    「任公,這正是我們今天想來找您商量的......」

    公偉話音未落,天驄錚然的聲音就衝了出來:「沒有什麼以後了罷。姑父,我們幾個人商量過了,如果您沒有意見,我們在想,《筆匯》就到這一期為止了吧。」

    「什麼?」任公有點狼狽:「你們要收了?」

    公偉神色尷尬,似乎沒有料到天驄會講得這麼直接。天驄則一臉倔強,大有寧折不屈的氣勢。任公不禁皺了皺眉,尋思自己是不是慣壞了姪兒。當初把《筆匯》交給他,確實是欣賞他的才氣鋒銳,但若因此助長了他不知人事的莽撞,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是的。財務上本來就有些困難,大家也都畢業,各自有事了。更何況選稿還不能自由,那......」

    「你這是跟我賭氣?」

    「姪兒不敢。只是,我們辦刊物、寫文章,不就是仗著一股不平而鳴的勁道嗎。」

    「人得先活著,才談得上勁道不勁道的。」任公淡淡說。

    「因為一篇小說就得談死談活的,我們又不是共產黨!」

    「是嗎?」任公冷笑一聲:「你倒曉得了!」

    話說出口,任公看到天驄的神色凝了一秒。在那瞬間,任公也有點後悔,這句話是否說得太多了。帕米爾裡有內鬼的事、張道藩私下的小動作,任公完全沒有告訴他們,即使是信任的小輩,也難免人多口雜。因此,在他們看來,任公只是因為幾條曖昧不清的耳語,就橫加干涉選稿吧。然而這句話的鋒銳所指,幾乎就是坐實了背後真有什麼在運作著。

    「若真是如此,那還有什麼好辦的呢?」天驄雙手覆面,用力搓揉了一下,像把自己拋進沙發椅那樣往後倒。聲音越來越微弱:「無論寫些什麼,也是不會有人聽到的吧。」

    「其實也不是真的要誰聽到,但總覺得不甘心啊,為什麼一切最後都會落空呢。姑父,我明白您不容易,可是我們也是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夢老、公偉、國衡、國松、永善......,寫寫文章,辦辦刊物,這已經是我們最後能做的一點事了,難道在這樣的空氣裡,連這也是奢望嗎?從一開始就是我們搞錯了,事情本來就不可為的,是嗎?」

    直到天色晦暗得非開燈不可的時分,任公才像猝然清醒那樣,發現時間已白白流走了好長一段。帕米爾二樓辦公室裡面早已沒有沉默的中年人和姪兒憤懣的身影了,如果任公勉力回憶的話,或許還能記起他們離去時鞠躬的姿勢。不過此刻的任公,腦袋裡似乎只剩下天驄離去前苦澀的話語;那樣的少年,好久好久以前,任公也是認識的:在法國、在莫斯科、在湖南、在上海......在台北。

    這樣的午後不會有槍聲。天驄說得沒錯,時代不同了,他們是沒有聽過槍聲的一代,也最好不必聽過。

    任公沒有什麼好對天驄辯解的。對一切茫然無知到可以繼續憤懣的程度,是他們能給年輕人最好的幸福。
    
    任公無意識地翻動著最新也最後一期的《筆匯》。〈敬告讀者〉一文的敘事者(這該是公偉執筆的吧?)還欺瞞地、壯膽似地說著,從下一期開始,他們將要......沒有將要了。有的就是一篇被抽換上來的,幾乎像是告別宣言一樣的小說〈蘋果樹〉。在模糊的黃昏光線裡,任公尚未完全老花的視力,還是讓他看到了小說的最後一句:「林武治君所指稱的蘋果樹,其實只不過是一株不高的青青的茄冬罷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卻忽然感受到了十一月的微寒。他聽到書店店員上樓的聲音。他認得出逼近的腳步聲,那是帕米爾最資深的王一非,早在上海時代就幫他打理大小事的老部下了。任公遲早會囑他去註銷《筆匯》的登記證。不過,不是今天。今天他只會再委託一非很小的事:就到這裡,早點打烊吧。

(刊載於《文訊》2018年9月號)

 

——後記——

我喜歡歷史的縫隙,而所有的傳記資料都有縫隙。他們有時候是故意的,有時候是不小心的,但作為讀者,我確實是存心往縫隙裡鑽的。那些文字未竟之處令我腦中的問號如泉湧,小說的可能性也就這樣淹漫而出:

尉天驄從姑父任卓宣手上接過《筆匯》,真的只是接下一份刊物而已嗎?
任卓宣前半生共產黨、後半生國民黨,因他而躍入文壇的年輕作家漸漸左傾,有沒有巧合以外的可能?

《筆匯》停刊前消失了一期,即便到最後一期出刊時,〈敬告讀者〉一欄都還寫著未來的規劃,此前此後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我們遍掃二十三期《筆匯》的目錄,是不是會看到一些可能、或暗地裡發生的交會時刻——比如跨語一代的左獨小說家和早星初綻的左統小說家,正巧以某種形式錯身而過?

這些問號很可能只是我的浮想連翩,親歷那段時光的人或有三言兩語就能解釋過去的方法吧。然而,這種小說之外的小說感,卻深深吸引我的注意力。因此,我寫下了〈帕米爾的某一午後〉,試著以小說為一段可能不存在、卻也可能無比真實的歷史重新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