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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監實習生

2024/03/18 _抒情散文

 

我和兩位少年約在校外的麥當勞。他們正在告訴我,學校裡的「安檢」是如何進行的。

 

「安檢」是「安全檢查」的簡稱,不過它跟安不安全未必有關係,主要目的是檢查一個禮拜住在學校五、六天的學生,有沒有趁著放假回家夾帶什麼違禁品。違禁品的項目很多,校規上沒有詳列,但所有學生都很清楚:所有能夠通電的東西(除了手錶和及稀少的幾種沒有遊戲的電子辭典)、髮膠、武器、毒品以及任何非教科書的書籍。

 

是的,書。書是違禁品,而且是在學校裡。除非你把書先拿給老師審核,讓他在書頁上簽了名,才能豁免。

 

「安檢」有規模大小之分。小安檢比較平和,通常是某班導師一時興起,想讓學生「收收心」而在本班發起的。老師指定幾個幹部搜搜抽屜,搜查過程比較不專業,查到什麼也不會鬧大,私下懲處就可以了事。畢竟把每一件違禁品都上報給學務處,也會顯得這位老師很不會帶班。大安檢就茲事體大了:通常由教官或學務處主任發起,一通全校廣播,被點到的年級就得全員離開教室,到大禮堂裡排排坐。一節課過去,每個人的座位都已被粗魯地翻出來再粗魯地收回去,包括你的抽屜、擺滿參考書和各種沖泡飲料粉(那是寄宿生度過漫長晚自習的良伴)的書櫃。真藏了什麼違禁品的,也將在忐忑裡揭曉結局。過不了多久,教官會把所有找到的東西拿給導師,而導師會臉色鐵青地來到班上,點出那些讓他丟臉、且準備要送出記過申請的名字。

 

我知道少年沒有誇大。將近十年前,我在同一所私立學校讀書的時候,狀況就是這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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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校》影集版面世之後,要跟別人解釋我所讀過的那所私立中學,就方便得多了。影集描寫1999年,山村裡的「翠華中學」。該校戒嚴風味十足,有一絲不苟的髮禁、服儀規定,權力極大的教官會站在校門口,任意搜查每個人的書包。一旦起出任何違禁品或禁書,就會遭到嚴厲的懲罰。

 

許多網友就說了:1999年不是解嚴了嗎?怎麼可能還有這種學校。

 

我心下暗算,我是1988年生,也就是說,我入學那年是2001年。

 

困惑的網友是幸福的,因為他們不知道,影集版《返校》的學校場景,已經不只是「寫實」而已了,它根本就是等比例模型。連山裡潮濕、陰鬱的色調,都像是直接從我的記憶中播放出來一樣。

 

影集沒有拍出來的,是鐵窗。學校裡每一面向外的窗戶,都用粗壯的鐵柵欄封住了。如果是鄰接馬路的一面,還可以理解是為了防止學生逃學。神奇的是,即使某些教室鄰接陡峭的山壁,校方仍沒有留下任何縫隙。從這些教室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東北角伸入海浪的樣子。那是霧氣的專屬通道——如果在冬天開窗,濃霧會輕易遮蔽大半片黑板,讓數學老師氣到折粉筆。就算是身手矯健的校隊選手,也不可能從這面窗戶逃出去。但這不是放棄鐵窗的理由。既然身為一座學校,就應該要有鐵窗,就要四面圍定、插翅難飛,校方沒有這麼說,但他們就這麼辦。

 

多年以後,我讀到了傅柯的《規訓與懲罰》。書裡說,近代社會許多機構都有相同的性質:監獄、軍營、工廠、學校……。小組討論的時候,有同學質疑:學校是照顧幼童、啟發知識的地方,怎麼能跟監獄相提並論?我腦中立刻浮現國中時的鐵窗。傅柯的文風玄之又玄,跟大多數歐陸思想家一樣,以層層疊疊的抽象概念組成立體的迷宮。然而,《規訓與懲罰》的這個部分,對我而言再具體不過了。我記得伸手穿過霧氣,摸到鐵柵欄的森然觸感,那種觸感證明了傅柯並非向壁虛構。他顯然不是本校校友,但我樂意封他一個榮譽同學的頭銜。
 

我就在這樣的學校裡,實習了三年坐監生活。

 

最初是大人出的一道選擇題:「上國中之後,你想要補習嗎?」我當然說不,早上七點到下午四點的小學生活,已經讓我頗不耐煩,大半時間不是神遊,就是偷讀課外書,去補習班也只是複製貼上。大人於是推薦了不必補習的方案:有一間私立中學,一學期學雜費加食宿大約六、七萬元;乍看之下比公立學校貴很多,但若算上生活費和補習費,兩者無甚差別。並且,私立學校提供獎學金方案,只要入學考試若干分數以上,或每學期成績排名在一定程度以上,就能減免學費,最多可以抵去四分之一。

 

哇,好划算。在我知道自己是摩羯座之前,似乎就內建了摩羯腦。於是,我和大人迅速達成共識,只要入學考試有拿到獎學金,我便願意入學。

 

這就是我入獄的全部經過。現在想來,當時我所有的「考慮」,其實全都搞錯了重點。我並沒有搞清楚那間學校的風格,沒有比較過替代方案,也不知道念這樣的學校會造成怎樣的影響。但話又說回來,我那時候只有十三歲,並且是沒有特別聰明的十三歲,當然也不會想到「大人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推薦什麼」。在大人看來,比起野放、寬鬆、學生未經篩選的公立學校,事事嚴打的私立學校顯然比較令人放心。我是解嚴寶寶,歲數與台灣這個年輕的民主體制相當;這也意味著,生養我的大人們都活在戒嚴時期,而且安全活到能夠生養。既然他們都在大監獄裡待了幾十年了,覺得小監獄看起來比較和藹可親,也是很合理的。

 

坐監生活開始了。第一事是頭髮。比照監獄標準,學校規定男生必須剪極短的平頭,髮長以教官的手指厚度為限。教官一個剪刀手過去,不能有任何髮絲探出頭來。這對我來說並不困難,甚至還算喜歡——因為我討厭打理外表,統一的服裝儀容規定,能讓我直接免去一項煩惱。接著,是軍事化的時間表:早上六點起床,一直到晚上十點就寢,每一分鐘都像方方正正的稿紙,一格只填一個字,絕不混淆。負責執法的,就是手執「板子」,隨時可以當眾體罰的教官。在他們的監督下,人、時間、地點構成了一組三維座標系,任何一根突出的釘子,都能用鐵鎚敲回原位。在這間學校裡,「海森堡測不準原理」是沒有價值的空論。如果你測不準七點三十六分的時候,一年甲班四十七號人在哪裡,那就意味著罰寫不夠多、罰站不夠久或打得不夠用力。

 

我和其他同學一起,在小學畢業後不到一個月,就接到了新生訓練的通知。沒想到自願入獄的第一個效應,是獲得六年來最短的暑假。新生訓練旨在讓我們習慣每一天的時間表,製造未來三年的標準化方塊。每天從教官的哨音開始,定時起床、定時吃飯、定時上課,這都不難適應。雖然教官的杖擊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但只要夠「乖巧」,多半能靠自身的努力逢凶化吉。然而,有些規則的設計實在太過嚴苛,於是成為我等十三歲新生的日復一日的天災。

 

比如說:洗澡。

 

洗澡之難,有空間與時間兩方面因素。首先,由於教室與宿舍相隔遙遠,請只有在限定時間內才能自由進出,因此我們必須把握晚餐後的一段空檔,將換洗衣物、洗髮精、沐浴乳都裝進臉盆。我們要抱著它穿越大半個校園,先存放在教室裡。根據學校規定,每人有表訂十分鐘的洗澡時間,必須在指定時間進入指定浴室,不可以早也不可以晚——比如我若分配到八點至八點十分洗澡,七點五十九分會遭遇還沒洗完的「上家」,八點十一分則會耽誤同樣也只有十分鐘的「下家」。

 

我在家很得意於自己洗澡速度之快,要跟弟弟比賽沒在怕輸的。但當我抱著臉盆趕往浴室時,還是呆楞原地:一整排白鐵浴間,每道門前都有一個抱著臉盆、焦躁等待的新生。十分鐘期限將屆,許多人就開始敲打鐵門,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我的「上家」沒有準時出浴,我也急,但從小的家教讓我只敢以指節輕扣浴門。門內人扯起嗓子:快好了,別催!時間繼續走,屬於我的十分鐘變成九分鐘、八分鐘……等我終於鎖進窄小的浴室,摸清楚要怎麼擺放衣物道具,試到正確水溫時,時間只剩下三分多鐘了。「我洗澡很快」的自信此刻蕩然無存,我提早體驗了傳說中當兵才會遇到的「戰鬥澡」。即使我覺得自己已經三倍速五倍速快轉,「下家」還是在我滿身泡沫未除的時點降臨,開始下一輪金鐵交鳴的轟炸。人在窄間內,拍門的轟擊感更加強烈。我胡亂淋點水,也不確定有沒有沖乾淨,就濕漉漉套上衣服,奪路而出。匆忙之間,我和下一輪焦躁的新生撞個滿懷,兩三人的臉盆全數翻覆,乾溼衣服、洗髮精與沐浴乳遍地開花。看來,下下家的時間注定也要耽擱了。我胡抓一氣,勉強逃出狼嚎遍地的浴室,心底還在憂慮:教官正在浴室與教室之間來回巡邏……。

 

坐監三年下來,我的洗澡速度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影響所及,當我真正進到成功嶺受訓,接觸到真正的「戰鬥澡」時,竟有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失望。是啦,坐監與受訓同樣要抱臉盆去浴室。可是,成功嶺的浴室數量既多、又可以自由選擇要進哪一間,時間空間都比學校裡優裕得多。

 

看我們的訓練有多精實。

 

如此折騰一天,許多新生已經精神耗弱了。不過,要爭奪時間的不只洗澡,還有打電話。在一整天的日程表上,只有吃完晚餐後的一小時是「自由時間」,允許我們在獄中放風。這一小時,也是我們唯一能對外聯繫的時間。當時手機還不流行,就算流行了也必是違禁品。因此,全校一千五百名左右的學生,只能依靠十具不到的公共電話,向陰陽兩隔的親人傾訴離家之苦。平均每人能分到二十四秒。但不少新生電話一接通,父母第一聲「喂」傳過來,就哭了不只二十四秒。電話費不斷流逝還是其次,重點是後面還有幾十名嗷嗷待哭的新生,也捏著零錢和電話卡在催促。第一個禮拜,公共電話區總是哭聲震天,簡直是把新生訓練辦成了新生兒訓練。

 

更慘的是,在時間壓力下,沒有人能夠哭訴得盡興,大半人甚至摸不到電話。六點半一到,教官巡堂重啟,把所有學生趕回教室。晚自習通常不排課,讓學生自行寫作業或安插小考。這時候,我們可以看出該校建築設計的細心:前面說過,教室鄰接校外的一面全部會安裝鐵窗。做為對照,教室鄰接校內的一面,不但沒有鐵柵欄,而且全部牆面高度不及腰、上半部安裝大片窗戶。這意味著教官可以從走廊清楚看見所有動靜,甚而進場介入。晚自習的校園十分安靜,但總是能從某個方向的遠方,聽見爆竹一般脆裂的,木板揮在手心的聲音。

 

啊,那是有人傳紙條被抓到了。

 

那就更別想偷溜去打電話了。

 

因此,如果我們在「自由時間」沒哭夠,情緒就會再鬱積三個多小時。直到就寢時間,由教官領隊押回一間十六人、分成兩列上下舖的寢室。這是我初次與這麼多陌生人一同過夜,但相比一整天的壓力,這點異樣感已經不算什麼了。教官下令熄燈,接著便持板巡邏。隔鄰有竊竊私語、不安祟動的,板子就會揮砍在床板上,震爆我努力裝睡的耳膜。直到熄燈後,會有一段教官也回寢休息,暫時無人巡視的空檔。這時候,即使我把自己嚴嚴實實埋進被子裡,即使我的室友們都是愛面子的十三歲少男,四面八方仍然傳來了幽靈般的抽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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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說實話,十三歲的我並沒有深切反對上述管制措施。是,被人管東管西確實討厭,然而我從小就是溫順的乖孩子一類,只要整套規則有邏輯可循,不要出爾反爾,我都「能夠」執行,而不去想「願不願意」執行。解嚴寶寶的身心還未完全解嚴,並未把全身心的自由當作陽光空氣水。在新生訓練的第一週,我只打電話回家一次。往後三年內,我也鮮少用到電話卡;其中還有一部分是打給網友的。

 

我們每週有一到兩天的假期,獄方會安排校車及隨車老師,將我們分批押解到台北車站——現在想想,那些老師應該也正在他們稀少的假期途中。頭幾週放假,所有大人詳細探聽了我嶄新的校園生活。說來奇妙,我幾乎是帶著一種獵奇的興奮,去向他們解釋學校裡種種致力於消滅人性的規制。我並沒有像十歲那年一樣,因為被送去警察大學夏令營體驗了三天軍警式的高壓生活,一回到母親的車上就崩潰大哭。相反的,我背誦每天的日程表,描述教官巡堂和檢查服儀的陣仗,向他們解釋「安檢」的程序。到最後,總會有大人感嘆:

 

「啊,簡直就是監獄。」

 

其實這話不大對。後來,我看了描寫監獄的名片《刺激一九九五》,深感將本校比喻為監獄之不當。我們在獄中只能放風一小時,其餘時間均受管束;摩根費‧里曼的獄友大半時間卻都能走來走去、自由交談。我們怎能將學校比喻成監獄?他們才應該把監獄比喻成學校。我們實在沒有資格說自己在坐監,充其量只能說是坐監實習生。

 

時過境遷,我已經不太記得大人的感嘆含有什麼成分:是擔憂、心疼呢?還是帶有一種「我們要的就是這種管教」之滿足感呢?總之,沒有人覺得不妥,包括我自己。對於我不常打電話回家,他們有一點失落,但也因此安心。我們都對我的適應良好感到欣慰。就這樣,不只我進入了這個學校,自我以下,差兩歲與差七歲的弟弟,差二十歲以上的兩個外甥,還有母親眾多同事的子女,都陸續考進該校。

 

然而,當下能適應,不代表什麼問題都沒有;甚至可能只是推遲問題的爆發,伏下了更大的傷害。作為一個從小被教導「男生要勇敢」的孩子,我不想跟大家一起搶電話,也不願在晚上偷哭。我更傾向以堅硬對抗堅硬,以尖銳還擊尖銳。所以,在坐監實習期間,我的性格慢慢滲入了過去沒有的元素。我學到了:人對人殘酷是常有的事。既然學校裡的每一個大人都能任意把我叫上台,用莫名其妙的理由責打,要是哪天我有了機會,我也可以使用木板、飯匙或熱熔膠棒。在十二歲以前,我很少有真正堪稱「殘酷」的念頭,我只是一個病弱的小胖子。但在坐監之後,我腦海裡有過無數次排練:要是我手上有藤條,我不會打手心,我會翻成手背,敲打每一寸指節;如果我手上有棍棒,我不會打屁股,我會瞄準手肘、膝蓋或側臉;如果我手上有槍,我不會瞄準任何致死部位……。

 

至於對象——從校長到任意教職員皆可,我不挑惕。

 

不過,有一件事,倒是我和所有大人都非常不能適應的,那就是該校對「課外書」的管制。作為小學教師,母親對閱讀的觀念是多多益善、圖文不忌。從小,我們家小孩如果要求買玩具或零食,十次也未必有一兩次成功。但是,如果想買的是書,那就是提案即三讀,預算無上限。進入國中那一年,我自己的「藏書」大概就有三、四百本之譜。住校生活漫長枯燥,在禁止任何電子產品的校規下,我能想像的「正當娛樂」就是讀書。因此,我每週放假回家,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補貨,把舊書歸架、換新書上檔。

 

我畢竟是不太了解坐監生活的新手,沒能意識到:所有監獄一定都帶有思想管束性質。不如說,控制身體就是為了控制心靈,當他們想把你的頭髮剪得比草皮還短時,他們也希望你的精神和人格不要高過小矮人的膝蓋。所以,「書」在這間學校裡,並非攝取知識、涵養氣質的好東西,而是與小刀、扁鑽、毒品、CD隨身聽同等邪惡的管制品。

 

學校對書籍的禁令簡潔明瞭——凡不是學校公發的教科書、參考書,一切均是禁書,無分內容。就這一點來說,他們比戒嚴時期的出版審查還更貫徹初心,執行得一絲不苟。在坐監三年的大小安檢裡,我被沒收了五、六本書。數量不多,但書單非常有趣,最厚的一本是《古文觀止》,最薄的一本是某期《科學人》雜誌。顯然,學校對文組理組並沒有分別心,也有著獄外教師所無的堅毅;即便是在稍微古早的那個年代,大多數教師若看到國中生主動翻讀這些書,大概都要喜極而泣的。但本校另闢蹊徑,以簡潔的理由來執行這項簡潔的政策。他們說,學生的本業就是讀書,所以不該浪費時間讀「課外」的書。

 

學生必須讀書,所以不能讀書。這麼有詩意的句子,他們真該在學校門口立座石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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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若有人質疑他們不許學生讀書,他們必將反駁:這條規定只是為了避免學生耽讀不良讀物,只要經過班導師審核許可,任何書都能帶進學校。所以,歸根究底,《古文觀止》和《科學人》被沒收,只是因為我沒先給班導師審查,屬於程序不正的問題。這話並不全假。問題是,一個班級五十人,就算只有少部份同學帶書來,導師顯然也不可能搞清楚這十幾本書的實際內容;再加上,許多老師本身書就讀得少,判斷力自然不甚可靠。所以,實際上會發生的事情是,導師只是看個作者姓名、封面封底,就憑刻板印象來判決了。反正校規沒有明訂「不良讀物」的範圍,良與不良完全自由心證。比如說,當初沒收我《科學人》雜誌的老師,就認為國中生沒有必要讀這些東西,讀太多會分心。順帶一提,他是教理化的。

 

十年後,我因為「教育社會學」課堂報告返校約訪師生,終於能夠從各種角度印證當年的經驗。一位社會科老師暢談禁書制度如何幫助學生「收心」,並且大方出示了一批最近沒收的書;那是九把刀的《獵命師傳奇》,和「涼宮春日」系列的輕小說。老實說,如果採取比較古板的標準,禁止國中生讀這些書還算是「情有可原」。真正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老師的理由:「這些色情漫畫,當然是不能允許的。」

 

他這麼說的時候,手指著「涼宮春日」的封面。嗯,可能對他來說,一個漫畫風格的封面就已經太色情了。他甚至沒有翻開來確認:那根本不是漫畫書。

 

這就是為什麼,即使有「導師審核制度」,學生還是存而不用。我和十年後的學弟妹有共同經驗:最初,我們都相信過導師,讓他們在書籍扉頁簽下自己的名字——如果安檢被起出,只要有導師簽名就不必沒收。但我們很快會發現,導師的審核標準實在太浮動。同類的書籍,這週可以過、下週可能就被沒收,只因為週考班平均下降了兩分;「好學生」跟「壞學生」拿同樣的書過去,結果也截然不同。甚至,週一審核通過的,週三也可能突然收回,因為你把書借給了老師不喜歡的同學。當然,他們自有一番十三、四歲的學生不知如何反駁的套語:就算你自己讀課外書不會影響功課,你也沒有權利影響別人。就算簽過名了,我的導師還是會用這句話,要求我不能在早自習讀他自己審核通過的書。那些簽名的效力,是遠遠不如殭屍電影裡的符咒的。

 

——令我啼笑皆非的是,多年以後,我竟成了常常要幫別人簽書的那種人。

 

審核之路不通,那就要開始磨練「藏書」的技術,以應對「安檢」的威脅。「國二之後,我就沒有任何一本書被搜出來了。」受訪的男生如此說。他們講了一些我當年也知道的方法:比如把冷氣拉出來,將書塞到後方縫隙裡。比如事先跟教官套交情,打聽出下次大安檢的範圍,提早轉移到安全的班級。或者將書丟進垃圾桶、講桌底下的縫隙、年久失修的黑板後方、從來沒在用的電視與牆壁的側邊……。

 

但也有我不知道的。那個自信滿滿的男生說,他最喜歡的是那種小小本的,在超商販賣的恐怖小說。這種書,可以藏到萬無一失。

 

怎麼藏?我問。

 

他一邊比劃一邊告訴說明:找本厚一點的參考書,它們的面積要比小說大。然後翻到最中間一頁,算好厚度,左右各用美工刀割挖半本書的空間。很簡單,你把小說的頁數除以二,就是參考書要被割掉的頁數。完成之後,把書嵌進去,蓋上,從外表就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哇,我忍不住讚嘆:幹得好啊。

 

後來,當我向大學教授報告這項發現的時候,他的表情先是驚訝,漸漸變得哭笑不得。他再三確認:「你是說,學生用這個方法來藏的東西,是書?」我點點頭,千真萬確,我親身經歷過、學生又說得那麼具體,我沒有不相信的理由。教授年輕時,曾在美國的高中執教。他苦笑地說,他以前見過一模一樣的藏匿手法。只不過,夾在那樣厚重、挖空的書籍裡面的,並不是另一本書,而是手槍或安非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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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嚴密監控之下,能夠流通的讀物始終供不應求。因此,我們勢必得找到其他方法,來渡過漫長的晚自習。
 

在學校原來的構想裡,沒有電視、電腦、手機、電子辭典和課外書的學生,就能全心全意讀教科書,反覆直至爛熟。讓我們面對現實吧:對課業沒有興趣的學生,你給再多的時間,他也寧可用來發呆;而能好好掌握課業的學生,則根本不需要那麼多時間。然而,隨時在外巡堂的教官身影,卻會強制把所有人按在座位上四節課,比照上課標準,不能離座也不能交談。

 

最後,「寫作」就成了我們的出口。

 

最初也最普遍的「寫作」,是紙條。取計算紙或作業簿,寫上談話內容並摺妥,這便是「紙條」最基礎的形制。不只我等坐監實習生,全台灣數十年來,大概有數以百萬計的學生都參與過這類「寫作活動」。也許有人覺得稱之為「寫作」太誇大,但當你的交談對象並不剛好是鄰座,必須跨越至少一名同學時,為了減低煩擾他人的頻率,也為了降低被教官抓包的風險,自然會選擇寫得長一些、傳得少一些。

 

若真要說我們有什麼特別的,就是我們要殺的時間特別長,也就有機會發展更多奇技淫巧。比如在紙條裡刻出花體字,或者將紙條摺成複雜的紙藝品,以其「難以復原」而構成無法被中間人偷拆之加密功能等等行為,都是日常風景了。我至今難忘的,是一位頗有工程師資質的同學,為我們設計了隱蔽的「紙條輸送系統」。
 

本校學生的座位配置,與公立學校是不大相同的。我們幾乎全體住宿,所以每一科目的課本都必須存放在教室裡。因此,除了正常的一桌一椅,我們每人都還會有一座書櫃,其高度與桌面約略相等。因此,當我們坐在座位裡,實際上是坐在一個正面有書桌、側面有書櫃的直角空間裡。書櫃會在左側或右側,則視被分配的位置而定——為了節省空間,也為了讓男女生不至於有肢體接觸,所以鄰座兩人是以背面相抵的書櫃為「山脈」而隔開的。而當這兩人一組的單位,前後銜接成完整的「一排」時,就會形成下圖配置:

 

A同學書桌

 

B同學書桌

A同學+座椅

A同學書櫃

B同學書櫃

B同學+座椅

C同學書桌

 

D同學書桌

C同學+座椅

C同學書櫃

D同學書櫃

D同學+座椅

E同學書桌

 

F同學書桌

E同學+座椅

E同學書櫃

F同學書櫃

F同學+座椅

G同學書桌

 

H同學書桌

G同學+座椅

G同學書櫃

H同學書櫃

H同學+座椅

 

發現了嗎?我們每個人的書桌與書櫃,和鄰座、前座的書桌與書櫃之間,會圍出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空白地帶。

 

這個空白地帶是很好用的。只要用長尾夾咬一個塑膠袋,就可以變成簡便的垃圾桶。如果你跟鄰座的關係尚稱融洽,在裡面堆一些雨傘、奶粉罐之類的雜物,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我那位擔當了「紙條輸送系統工程師」的同學不滿足於此。他發現——當然是因為我頻繁叨擾他傳紙條——傳紙條是很危險的舉動。不管是巡堂的教官,還是講台上的老師,由於視野通透,很容易攔截傳遞中的紙條。被罵被罰事小,如果因此揭穿了秘密的戀情,那可是要記過的。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充分改造了「空白地帶」。假設他坐在F同學的位置,他便會在自己的書櫃和書桌頂端,各以長尾夾固定住一個小籃子。不管是傳向D、E還是H同學的紙條,都會被放進相應的籃子。接著,他設計了一個簡單有效的裝置,可以輕輕一撥,就讓籃子延著斜斜下行的纜繩,順利抵達目標同學的桌腳——桌腳當然也用了另一副長尾夾。

 

如此一來,傳紙條的動作就能縮到最小。在師長看起來,我只是把一張紙屑丟進空白地帶,跟平常丟垃圾毫無二致。而收紙條的一方,也只要做出彎身撿筆的動作,便能把紙條攢進掌心。此後,訊息傳輸的安全性大大提高,讓傳訊、收訊與中介三方面都能以更低的風險交流,訊息往來自然就能更密切了。可惜該技術始終未能推廣開來,只在那位同學的周遭實裝。一直到今天,我都還時時夢想著:如果全班所有座位都裝上了這套輸送系統,我們就等於以物理的方式,重新發明了「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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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們雖然沒有發明網路,卻培植了一套小小的出版業。沒錯,是出版業,早在我還沒夢想過「成為作家」的年紀,我就開始寫起了小說。忘記是誰先開始的,總之我們發現,只要去合作社買一本25元的作文簿,就可以輕易消耗大把時間。作文簿攤在桌上,旁邊再隨便開一本課本,邊寫邊裝飾性地來回擺頭,就可以假裝是在抄寫課文或整理摘要。哪怕台上正有老師講課,只要裝飾性地來回探頭,也可以假裝是邊聽講邊筆記。如此,我們幾乎能躲過一切監管措施。

 

於是,小說連載啟動了。晚自習有漫長的四節課,我會先花一節課快速搞定今日作業。大部分作業都是考卷,所以最有效率的方式一定是互抄:我寫完擅長的歷史和國文,去交換我討厭的數學和英文,我們就此實踐公民課學到的比較利益原則。在第二到第三節課,我就會全心全意寫小說。小說創作本就困難,不但構思費時,而且我因為手笨的緣故,寫字又更慢。但越缺乏效率的娛樂活動,就越適合百無聊賴的坐監生活。我最初模仿倪匡,寫了一系列有科幻、有冒險也有一點點愛情元素的小說。後來,我的興趣轉向日本戰國元素,將假日期間攻城掠地的遊戲進度,轉寫成完全架空的小說版本,並為之加油添醋,擴寫遊戲裡沒有的武打元素。

在現實世界裡,我沒有機會敲碎教官的指節,或者刺穿校長的肩膀。但在小說裡,我可以描寫一名武藝超群的少年。他只要憑著腰間的皮帶——因為那不會被當違禁品沒收——,就能打落所有惡人的武器,並且徒手扭斷敵人的關節。

 

在大多數日子裡,我可以每天完成一千字左右的連載新章,並且在第四節課「發表」,交由讀者傳閱。讀者可以在每章後面闢出的留言區寫下意見,看是希望賜死哪一名角色,還是希望誰跟誰不要分手。我樂於閱讀每一則留言,但未必願意,或未必有能力滿足所有讀者。我開始感受到想像力無涯,以及自身寫作技藝的有限。這跟數學題目不一樣,解不出來也沒關係,這反而讓我更有動力去「解」。我由此開始學習如何說故事,意識到不同的寫法會引起不同的反應,並且發現自己很享受因寫作而帶來的挫折與愉悅。

 

坐監生活需要以幻想度日,而幻想自然能夠滋養寫作。

 

文學評論家會這樣說:虛構映射了匱乏。我在讀懂這些理論之前就體會到了。

 

但當時我並沒有想那麼多。今日連載一畢,我便立刻從作者轉成讀者,開始讀別人的小說。是的,我們班並不只有我一位小說家,整個年級也不只一個班有出版業。在全盛時期,我們這個五十多人的班級,就有超過十部小說同時連載。耗費兩節課寫完的小說,讀者可能十分鐘就讀完了;但沒關係,只要有夠多作者「交稿」,拼拼湊湊也能充實愉快度過一節課。我們這個小小的「文壇」彼此餵養,幫助彼此消滅第四節坐監時光。

 

這還是國一下學期左右發生的事。到了國二,我們甚至出現了漫畫家。而當內容生產者與內容消費者都到位之後,「媒體」應運而生——我們有了班刊,而且一次發行兩種。一種是由美術能力強的幾位同學聚合起來,幾乎純手工完成的漫畫雜誌;一種則是由我催稿收稿,趁假日回家時整編印出的純文字刊物。有些才華特別洋溢的作者,甚至能兩邊供稿。我所負責的文字刊物,內容仍以小說為主,有長篇連載也有短篇發表。稿件來者不拒,所以也收羅新詩和其他文字。當時我最印象深刻的,是班上永遠第一名的同學,她投來了一篇音樂評論,評的是我根本不知道的外國樂團!一個每天和你一同坐監十小時的人,卻在這種時候顯露了你一無所知的側面,那一瞬間的衝擊感,本身就如同小說。

 

隨著我們的出版業規模漸長,許多「文化事件」也就自然發生了。比如各班的創作者,會開始進行文化交流,彼此傳觀作品與刊物。像我們這樣創作風氣較盛的班級,就隱隱然有「文化輸出」的味道。每一本作文簿都會因為多人翻閱覆寫,手感日漸軟塌,篇章後附的留言區也就筆跡紛雜,儼然也是一個讀者社群了。而也就在這樣的「社群」裡,我經歷了人生初次筆戰:一位來自隔壁班、本身也在寫小說的同學,以激烈言詞批評我的小說。老實說,我不只是現在不記得他批評的內容,當年我就看不太懂他在罵什麼。不過我當然不會承認,立刻用同樣激烈的腔調,回了一串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的東西。我們在留言區來回駁火不夠,還另寫長篇紙條互毆。幾位同學熱心幫忙傳遞,興奮地逐節下課回報戰況。甚至有人輾轉借到了對方的作品,偷偷拿給我讀,好讓我有反擊的材料……。

 

後來,當我研究文學史,讀到「文學場域」的種種互動及演變歷程時,都會想到國中玩得最瘋的那幾個月。我「實習」了台灣文學史好幾個重要的主題,包含威權體制、出版審查、民間刊物的突圍以及交織牽動的文學社群。那確實是被高壓環境逼出來的潛力。因為連課外書都被嚴禁,我們只好從頭開始生產自己的「課外書」。這些「課外書」,當然都沒有任何班導師的簽名。只要把它們隨手插進書櫃,看起來就跟任何一本作業簿無異。沒有任何「安檢」,會有足夠的人力與時間,翻查你的每一本作業簿。

 

對,這就是威權體制的弱點:它什麼都要管,所以「維穩資源」註定捉襟見肘。只要塞爆它的行政能量,就有機會爭取到一點點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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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中畢業以後,我越來越熱衷於寫作,也陸續得獎、出版,直到現在成為專職作家。年歲漸長,也讓我有了更清晰的後見之明:那真是個爛透了的學校,是如果我當上教育部長,會拼著烏紗帽不要,也絕對要違法濫權弄死他們的地方。這於我本人的人格發展是一大進步,我至少社會化到願意違法濫權,而不是繼續幻想私刑處決。但大人似乎沒能同步理解我的「成熟」。當我表示出類似的看法時,總會有大人如此緩頰:

 

「雖然這樣說,但那個環境畢竟啟蒙了你的寫作。這樣說起來,你能寫作至今,也多少要感謝學校吧!」

 

如果我三年的坐監實習裡,只學到了與寫作有關的東西,這說法會滿有說服力的。可惜,大人們很難意識到的是,這樣的環境往往只會養出兩種孩子:一是被體制徹底壓碎,成為服從但自我放棄的人;二是學會方法與體制周旋後,沾染了其中的陰暗與猥瑣。

 

而我不是那種服從且自我放棄的孩子。

 

比如國三那年的一件小事,大人和我的視角就完全不同。那時我以一首詩得到「金陵女中文藝獎」的國中組第一名。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文學獎,自然受寵若驚。很快,主辦單位傳來頒獎典禮的日期,並且附上邀請函,讓學生可以據此請公假。一切都很美好,只有一個問題:頒獎典禮那一天,會卡到一科「週考」。

 

當時,學校的考試制度是雙軌併行的。第一軌如同其他學校,每隔一到兩個月,就會有一次所有科目同時上陣的「段考」;第二軌則是在兩次段考之間,每週都選一個科目來進行的「週考」。段考與週考,都是要計算全班平均分數,也要計算全校排名的。而我身為升學班成績不錯的學生,若是缺席一科週考,這一軌的全校排名自然就沒有機會了,甚至連全班平均分數,都多少會受到影響。因此,當我拿假單給班導師時,她的立場非常明確:恭喜我得獎,但不希望我出席頒獎典禮。她沒有說出來,但她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儀式而已,不值得犧牲一科的成績,而且又是大考在即的國三身份。

 

開什麼玩笑。三年來我考了近百次的週考,但誰知道我還有沒有下一個文學獎頒獎典禮?

 

家人沒有強烈意見。得獎他們也很開心,樂意和我去領獎;但為了考試而放棄,在他們來說也是正當理由。所以,一切就看導師是否准假。

 

於是,我決定給導師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

 

我跟她說,我可以留下來考試。

 

但我會交白卷。

 

這是一個簡單的算術問題。我若缺考,她會少掉一個「高分群」幫忙拉高分數;但若硬要我考,她會得到我用絕對的零分,幫她拉低分數。一來一回,我能讓班平均少掉一點五分左右。在升學班彼此比拼的場合,零點幾分的平均分數,就足以影響排名了。

 

並且,已經坐監三年的我也很清楚,這些「獄卒」之所以重視週考、段考,是因為每次成績都會核算績效獎金。我考進全校五十名、三十名或前十名;我們班平均是全年級第一還是第三,都會決定導師是拿到獎金,還是被叫進校長室削一頓。本班教室就在校長室旁,若拿一次頒獎典禮交換一次導師受辱秀,可以,我覺得不虧。

 

導師臉色鐵青瞪著我。

 

但此時的我,已經不是入學前那類乖順的孩子了。我擺出最討人厭的那種青春期姿態,輕輕加碼:
 

我也可以不只交一次白卷。反正高中端不看這個。

 

就我所知,當時的行情是「班上有一位考上建中的學生,導師可得一萬元獎金」。這也就意味著,不管我最後這幾個月如何乖張,她都不可能把我的操行和學期分數壓低。她必須確保我能好好畢業,準時進入考場,才不會白費這三年的心血,以及差一步就能拿到的獎金。

 

直到我離開導師辦公室,她的臉色都是那個樣子。

 

後來我們一家人順利參加了頒獎典禮。在典禮上,我拿到得獎作品集,震撼於高中組第一名的水準之高,是我無法想像自己能在二、三年內趕上的。我親見那位得獎者從容地分享得獎感言,也與評審和其他得獎者交談。我第一次遇到這麼多「同樣在寫的人」,沾染了一點「文學圈」的氣息。那位讓我震撼的得獎者,往後我還會在其他更大的文學獎裡面見到,始終都保持著毫無懸念的「領先」態勢。她便是在高中時代就入圍了「年度散文選」的湯舒雯。

 

大人們和我一起享受了這些:出乎意料的榮譽,文學前輩的鼓勵,早熟同儕的光芒……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如果我沒有使用一些「大人不知道、也不會贊同」的方法,那天的我,就只能坐在鐵窗內寫生物考卷或地理考卷,沒辦法參與這如夢似幻的一刻。原來是這樣,十五歲的我如此理解:對付那些討人厭的東西,必得使用同樣討人厭的手段。然後,才有機會得到自己真心想要的東西。數學上的「負負得正」,也是真實世界的一條公式。

 

我的坐監實習不只包含適應服儀、應付安檢、熟習寫作與出版實務,也包含觀察權力關係,以及如何利用他人的弱點,來獲得我想要的特權。威權體制的特色之一,就是不以邏輯和法制為基礎,因而充滿可以操作的空間。那不只是我的寫作啟蒙,也是我的政治啟蒙。

 

我學會了。而張愛玲說:人學會了一樣本事,總捨不得放著不用。
 

我手上還沒有藤條、木板、熱熔膠棒或任何槍枝。但我的腦袋裡面已經有一座全新的軍火庫了。

 

如果有一天,我真成了一名違法濫權的教育部長,該校雙喜臨門的日子就到了。他們一方面能死得其所,一方面也是育英有成。我學會的這些東西,都是他們教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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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十年後,我回到學校,帶著在大學裡念過的理論與研究法,要來寫一份教育社會學報告。我很幸運,在高中與大學階段遇到不少好人好書,總算沒有讓我一路往暴虐、勢利、鑽營、攫取特權的方向發展。雖然在面對某些抉擇時,我還是會想起導師鐵青的臉孔,感受到強烈的誘惑。

 

 

同樣這十年裡,學校的作風幾乎沒變。那時候,該校正在擴建高中部,還沒完工的校舍外牆,同樣有著毫不掩飾的鐵窗;孤懸在半山腰的警衛室,和全校唯一帶點正氣的榕樹,也一如既往。我在那一刻突然想起袁哲生的〈送行〉,小說最後一幕的那座寄宿學校,該不會也以此為藍本?莫非小說裡的少年,也是和我同校的坐監實習生?

 

聽起來有點太巧了。或許更合理的解釋是,全台各地本來就有許多監獄型學校,經歷其中的任何一人,只要開始寫作,就會散發出同樣的氣息吧。

 

我把兩位少年帶出學校。一開始氣氛有點乾澀,於是我跟他們說了一個關於冷氣機的故事。有一年夏天,我們班第一次開冷氣。冷氣機先是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接著噴洩出大量紙屑。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慘了,該不會有人忘了把書拿出來」。但細一想又不對,就算把書藏在裡面,也應該是堵住出風口或直接整本噴出來,不應該被絞成細如緞帶的樣子。正在疑惑間,只聽得一連串「吱」聲,一隻肥胖的老鼠從出風口竄出,全班陷入興奮與慌亂的尖叫……。

 

「啊,那是老鼠冬天做的窩。」一名少年說,另一人則露出會心微笑。

 

引起共鳴後,接下來的訪談就容易多了。我錄到了兩個多小時的音檔,這足以寫出教授要求的兩倍篇幅。我們一起搞清楚了禁書制度的邏輯和漏洞,共享一種地下反抗軍般的親密。他們的髮型和當時的我一樣短,制服的配色也醜陋如昔。最後,我停止錄音,謝謝他們提供的寶貴資料,隨後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對了,有件事情,」一名少年忽然有了某種靈感:「我不知道有沒有關係。好像不太一樣,但是……。」

 

「喔?你說說看?」

 

我雖然這樣回答,但並沒有重新開啟錄音。

 

「就是,到後來,我們覺得藏書太麻煩。」

 

「所以,我們就開始自己寫小說了。」

 

我露出訝異的表情。表情鼓勵了少年。這是真的,他說。最早開始,是在國一下學期左右。只要去買作文簿,假裝在抄筆記,就能隨時開始寫。一開始只有一兩個人這麼做,但很快的,全班就有七、八篇小說同時連載。有時候,同學還會委託文筆最好的小說家,把自己跟暗戀的對象寫進去。每一章節後面都有留言區,大家會簽名、留話討論。這樣一來,就能確定暗戀對象有沒有讀過。這些小說當然不會送去給老師簽名,也沒有必要。因為只要往書櫃一插,看起來就是普通的作業簿。

 

太多熟悉的細節,讓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昏然問出了全場最笨的一個問題:「是誰教你們可以這樣弄的?」

 

少年困惑:「沒有人教呀。自然而然就這樣了。」

 

啊,原來如此。在我腦海裡,浮現了大學圖書館裡的一列書牆,那是叢書、文庫、文學史構成的世界。然而,在這所偏僻山村的私立學校裡,一代又一代坐監實習生,構築了我們旋生旋滅,沒有傳承卻不斷覆現的文學史。沒有任何圖書館會收藏我們,我們也沒有想過這些勞作有何意義,始終停留在非常初階的手工藝階段。這看起來頗值得欣慰,這麼多自主創作的年輕人,願意將心力灌注在文字之上。然而,我也萬分酸楚,因為我知道,如此「自主」的「巧合」,實際上是在幾乎走投無路的環境裡,勉強能夠摸爬的窄徑。若要說我們共同承接了什麼,就是這十年如一日的鐵窗了。

 

謝謝你們也寫作。

很遺憾你們也寫作。

 

我不知道該說哪一句話,所以我最後什麼也沒有說,就這樣完成了那份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