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臉孔》以小說諷刺這一題，不只展現了洞察與批判（老實說，要批判各種「政治正確」或「政治不正確」，也根本不需要寫一整本小說），更厲害的是作者極佳的平衡感。它幾乎冒犯了所有人，但又精準地點到為止，它寫「炎上」的話題，但又能讓這部小說安穩落地，不被炎上。
以「白人作家剽竊亞裔作家」為題，是很有威力的切入點，卻也地雷處處。但匡靈秀很清楚知道自己亞裔的身份，正好能找到安全的立足之處。白人作家的第一步是錯的，這毋庸置疑。可是，匡靈秀善用自己的位置，在這個基礎上多問了很多問題：
- 一個不漂亮、沒有「多元」標籤的普通白人作家，他的心聲難道就一無可讀之處嗎？
- 難道亞裔就不會消費亞洲元素？為什麼雅典娜亂寫自己不懂的中國、挪用韓國人和越南人的經驗，就不用被質疑？
- 在社群網路的催化下，左派、右派的戰術與倫理，真有這麼大的差異？
- 不斷挖掘「多元」的出版業界，會不會反而封閉了真正邊緣的族群進入文學視野？
這些問題確實銳利，足以引領讀者多想一點。但說實話，這些問題也不是多麽震古鑠今，真正厲害的不是提問，而是你只要換個角度想：這些問題如果不是由匡靈秀這個華裔作家提出，而是一個白人作家寫出來，輿論會打成什麼樣子？——天啊，書裡竟然還細細描述白人主角的焦慮，同情他在創作上的挫折與創傷！這些白人作家果然⋯⋯欸？不對？寫作的是匡靈秀？？？
對我來說，匡靈秀示範了駕馭「身份政治」，並且使之不停流於表面的方法，那便是「跨區辦案」。為了自己的族群身份爭取平權天經地義，但在文學裡，如果「只」為自己說話，那就失去小說辯證衝突、同理返照的能力了。匡靈秀展示的，是「我知道我是誰，但我還是想為我不是的人說說話」。所以他一方面將亞裔的雅典娜・劉置於道德上的不敗之地（他就是作品被偷的人，再怎樣也不會「大錯」），但一方面又慢慢揭露雅典娜如何掠奪他人的生命經驗；一方面讓主角茱恩一步一步陷入深淵，一方面又讓讀者感受到他種種嫉妒的「合理」。而這一切之所以能行得通，能讓這本書不會變成淺薄的「純引戰」之書，就得從匡靈秀願意「跨區辦案」開始——我是亞裔，但我同時願意說說亞裔的壞話和白人的好話。
就此而言，「多元族群」在那樣的環境裡，最大的「文學特權」並不是「你們白人通通閉嘴聽我說」，而是「人們不方便說的，我多少可以說一點」。
當然，這樣精巧的策略設定究竟是不是好事，就見仁見智了。匡靈秀越是精準地夾縫求生，就越是顯示了這類輿論環境的狹窄與不可突破。《黃色臉孔》看似挑釁，實則世故；看似批判，實則順應。要在這本書裡找到顛覆一切的力量，是不切實際的——不如說，它真正在做的是讓種種「你感覺到但你說不清楚」的力量顯影出來。
不管是期待它「打破政治正確」，還是期待它最終能懲罰保守派的讀者，恐怕都是會失望的。
拋開這些大概念的討論，這本書是非常「歡樂」的「恐怖小說」。歡樂來自匡靈秀在輕鬆到輕佻之間拿捏的情節尺度（那個雅典娜的死因到底是在？？？），恐怖來自面對公眾的殺伐決斷，確實是「見過世面的人」才能寫得那麼準確。吃拋頭露面的頭路，並不是有才華就夠了，還需要有常人難以想像的心理韌性與戰略戰術。
而我個人最有感的一段情節，是茱恩最後竟然與雅典娜的前男友傑夫「和解」了。傑夫的文學生涯毫無疑問是全毀了，但正因為他走過這一遭，所以他最了解「敵人」茱恩的景況。在他們最後一次談話裡，傑夫竟然成為安撫茱恩、少數真心給茱恩好建議的人。敵人是跟你站過同一個擂台的人，因而也是真正能夠看懂你的一言一動、甚至比你還知道你正被怎樣的心魔纏住的人。
最後，閱讀全書的過程裡，我當然忍不住一直回想台灣。至少有兩件事，是《黃色臉孔》無法直接套用到台灣的。一是台灣文學產業的量體實在太小，所以不管是正面的夢想與榮耀，還是負面的傾軋與殺伐，都跟書裡描述的不太一樣。二是《黃色臉孔》討論的還只是小說，還未涉及傳記、散文這類「虛構性質較低」的文類。而在台灣⋯⋯嗯。當規模與性質都大不相同時，行事邏輯自然就不同了——試想，如果你今天偷走一個死人的手稿，最好的結果也不過就是讓你賣出一萬本書（這在台灣的文學書裡已經封頂了，但在故事裡大概只是首週銷量吧），甚至可能只有三、千本的銷量，那你還願意扛這一切的風險嗎？你還會像是茱恩嫉妒雅典娜那樣，充滿了怨毒的力量嗎？
這也是為什麼，我看到有些讀者讀完《黃色臉孔》，就開始想像台灣的出版界是否也這麼可怕，我會覺得有點可愛。幸也不幸，當我們牽涉到的利益並沒有那麼龐大的時候，就算會有鬥爭和妒忌，氣氛也是遠比書裡「溫馨」的。畢竟，如果所有人一開始就知道寫作賺不了錢，還願意留下來的，也往往都是比較「純粹」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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