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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會

2024/07/17 _小說創作

 

呂少尉煩惱著,他該如何自己去買花。


說起來有點荒謬,這明明不是最困難的一件事,卻最佔據他的心思。


戰爭之前,在桃園市這麼大一個地方,應該是不難買花的吧?隨著解放軍登陸之前,呂少尉並沒聽過「桃園」這個地名。但在解放區擴大、又隨之僵持後,呂少尉所屬的部隊屯駐在此已有一個多月。呂少尉再怎麼漫不經心,也知道桃園被臺灣政府視為六個一級行政區之一,是人口超過兩百萬的大城市。這裡有機場、有高鐵、有火車、有捷運、有港口,就算本地不種花,也沒道理買不到花。
 

不過,現在是戰時。呂少尉所在的觀音不產花卉,他操作無人機在市街上空梭巡時,努力地尋找花店,但可想而知並不容易。


也許其實不需要花。子洋好幾次提到的「茶會」,是女孩子們穿上完整的蘿莉塔服飾,一起在裝潢典雅的咖啡廳裡的聚會。呂少尉每次聽都全心嚮往,現在卻怎麼也無法確定:那樣的聚會裡,會有人帶著花束嗎?


可是,如果有花,在這樣的戰時,會更能讓子洋一家感受到戰前的夢幻吧。


這是呂少尉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禮物。以及補償。
 

「地面有戰甲車一輛,步兵四名。請首長指示是否開火?」


腦中一邊想著買花的事,口裡卻毫不耽誤地,透過耳麥回報敵情。煩惱歸煩惱,呂少尉仍然能一絲不苟地執行任務。他的眼神緊盯螢幕,純熟地操作「海東青」。無人機的感測器十分精細,哪怕是地面上有個人在看報紙,呂少尉都能把文字讀清楚。就算是在夜晚,熱成像系統也能捕捉任何生物或更加熾熱的車輛引擎。也多虧了「海東青」的感測器,呂少尉雖然從未踏入子洋家裡一步,卻已經看過、甚至試穿過十數條裙子了。
 

那些「照片」都存在一顆隱密的、沒有連上軍網的硬碟,當然不能讓任何人看到。就像他現在腦海裡的煩惱,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一樣。
 

「目標確認,授權開火。」
 

「收到。」呂少尉按了幾個鍵,選定一種小型導彈,輸入發射程序。在靜默裡,一顆模糊的飛行物體朝著臺軍戰甲車而去。接著,螢幕上火光爆閃,臺軍士兵如同被雨珠擊中的蟻群一樣彈開,其中三人很快就失去行動能力。而直接承受爆炸的戰甲車則起火燃燒,連嘗試啟動的機會都沒有。發射導彈的「海東青」在數百公尺的高度懸停,直到螢幕上傳回來清晰的殘骸圖像,呂少尉才對著耳麥說:「戰果確認。擊毀『雲豹二式』一輛,臺軍步兵三人陣亡,一人負傷。這是最後一發導彈了,請求返航。」
 

「准許返航。做得好,你小子最近準頭很不錯啊。」


「謝謝首長。」


「海東青」是小型的察打一體無人機,結構緊緻,機腹下有十五公斤的吊掛空間。執行攻擊任務的時候,可以掛載小型導彈或炸彈;其他時候,也能執行運送物資的任務。現在,呂少尉打完所有彈藥,手上有一台空著機腹回營的「海東青」了。並且,由於他已經向首長通報返航,所以不會被臨時分配到攻擊任務,也通常不會有什麼人注意這台無人機的詳細飛行路徑。只要不是繞路繞得太遠,應該都是安全的。
 

當「海東青」飛抵子洋位於四樓的公寓窗外時,大概是晚間九點多。由於解放區的燈火管制,子洋的房內只有一盞微弱的太陽能手電筒。呂少尉讓無人機慢慢靠近窗邊,等待旋翼的聲音引起子洋注意。不多時,窗戶打開了,一張十二歲少年的笑顏傳到呂少尉的螢幕裡。雖然早不是第一次「拜訪」子洋,但每次看到他的笑容的瞬間,呂少尉就會感到一股罪惡感在心底暈散開來。子洋沒見過「海東青」掛載任何彈藥,每次都是空機來訪。那也就意味著,每一次「海東青」的來訪,都是在成功完成任務之後。
 

「呂大哥!你來了!」


子洋側身讓無人機進房。呂少尉定了定心神,把機體上的播音裝置調到最低音量:「好久不見。你的媽媽這幾天還好?」


「不太好,」子洋嘴角垮了下來:「空襲變多了,她很焦慮。」
 

「哎,這也難免。」


「不過,她很期待茶會。她已經在試穿衣服了!」


呂少尉輕微擺動「海東青」的姿態,那是他和子洋之間的小默契。子洋會意,把手伸到機腹下方等待。很快的,機腹的貨倉落下了一盒巧克力,安安穩穩掉到子洋捧起來的掌心。
 

「我今天不能待太久,你先拿著。」


子洋第一時間笑開的樣子,確實就是十二歲的孩子。然而,他的眉間很快收斂起來,那笑容就有點掛不住了。不需要問,呂少尉也能猜到他想起了姊姊。這也不是呂少尉能問得出口的問題,甚至連「哎」出一聲,都顯得不大得體,彷彿要洩漏自己內心更深重的罪惡感。
 

子洋懂事地說了謝謝,把巧克力盒輕輕放在書桌上,然後開口:「那,你今天也要帶走裙子囉。」


一股電流從遠端傳來,刺穿了呂少尉的神志,蓋過了他的罪惡感,也蓋過了要如何買花的煩憂。是的,這才是最大、最應該煩惱的問題:裙子。呂少尉還沒從麻痺與慌亂當中恢復過來,子洋就從姊姊的衣櫃裡取出「Mary Lou」,摺疊裝進紙箱,再把紙箱裝進「海東青」的機腹了。一切停當,子洋的心情似乎又輕鬆了起來,他拍拍「海東青」的機身,像是在叮嚀一隻巨大的金屬信鴿,用他那童稚的嗓音說:「麻煩你啦!」
 

現在,「海東青」真的必須返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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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洋是呂少尉新認的弟弟,在子洋的姊姊死於某一場空襲之後。
 

認識子洋的那一天,呂少尉也操作著一台「海東機」返航。由於回到了解放區,比較沒有敵襲威脅,呂少尉通常會飛得低一些,想像無人機正代替自己,在這些街區裡「散步」。為了避免刺激居民,徒生不必要的安全隱患,像他這樣的軍官很少會走出營區。每天飛返安寧、無戰事的解放區的這一段路程,就成了他舒緩一日緊張的例定行程。


那時候的呂少尉已有實戰經驗,卻又還沒到能夠看淡一切的程度。參與祖國統一聖戰的狂熱情緒漸漸消退,冰冷如海水的罪惡感滲透了進來。在院校受訓時,他曾讀過一些文獻,說比起正面肉搏的步兵或裝甲兵,多數無人機操作員能夠持續作戰更長的時間。因為他們不必看見敵人的臉,心理壓力會低非常多。但不知怎麼的,上了戰場之後全不是這麼回事。「海東青」小巧、安靜,隱匿性能極佳,這讓呂少尉的每一次出擊,都像是從空中降災的上帝,所有臺軍士兵都是門上沒有塗血記號的埃及人。而這正是呂少尉罪惡感的來源:所有他擊殺的目標,都不像是死於堂堂正正的戰鬥。日復一日,他的工作就是卑鄙地奪人性命,且就算任務失敗了,也只是損失一台無人機,他仍然能安穩地坐在螢幕前。
 

這不公平。而且永無止盡。


他甚至因而有些羨慕步兵。雖然更苦更累,但每一分戰果都是親身獲得的,而且只要一次失誤,就可以永久離開這場戰爭。
 

那時的呂少尉,就在胡思亂想這些不能告訴同袍的事。然後,他透過無人機回傳的畫面,看到了坐在公寓頂樓邊緣,抽泣得危危顫顫的子洋。


——不,說起來,呂少尉第一眼並沒發現他在哭。他看到的,是一個穿著華麗的蘿莉塔裙裝的人,在公寓頂樓作勢要跳。
 

也許是因為那天他確認了幾十人的擊殺,實在是不想在這段「散步」的時間再確認一人;也許是因為那身蘿莉塔,勾起了他心底某個輕微發癢的角落。總之,呂少尉令無人機下降,降到與子洋平視的高度。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事情跟他想的很不一樣:穿著在夢幻少女裝束裡的,是一個五官都被淚水浸透的少年。「海東青」的畫面解析度夠高了,足以讓呂少尉看到子洋發出泣聲時,上下游動的喉結。而這名意欲尋死的少年,被外星人一般降臨的「海東青」驚住了,一人一機愣眼相對,面對閃爍的綠色光點和嗡嗡如蜂的引擎聲,子洋一時竟也忘了繼續哭泣。
 

最後也就忘了要跳下去。


從那時起,呂少尉就認了子洋這個義弟。在「散步」的路上,他會把「海東青」飛去子洋家裡,帶一點戰時不易取得的小零食或生活物資。偶爾聽說解放區被臺軍空襲或者砲擊,他也一定找藉口飛過去確認安危。幸好,雖然子洋家裡只與臥病在床的母親相依為命,但他們的住處離配給站不遠,在鄰居和呂少尉的明暗幫助下,生活暫時倒不成問題。他們透過無人機的影音裝置閒聊,大多時候是子洋在說話。
 

他最常講的,就是姊姊和蘿莉塔。


子洋說,姊姊幾乎每次出門都穿蘿莉塔,就算這一區被解放之後,要去配給站領補給也一樣。姊姊很勇敢,從來不怕別人的眼光。姊姊說,就因為所有地方、所有人都變得灰撲撲,所以更要分享多一點顏色給別人。在某一個天氣清朗的午後,姊姊穿著「香水瓶」出門辦事。或許就是天氣太好了,那天空襲的架次特別多,窗戶上的防震泡棉都快要被震落了。
 

空襲結束之後,子洋有出門找姊姊。他最後在觀音國小的停屍間裡,看到了「香水瓶」的柄圖,和那遭到轟炸了也還維持形貌的工字折。其他部分都難以辨認了,但就子洋所知,整個觀音就只有姊姊一名蘿娘。
 

呂少尉聽他斷斷續續,分好幾天說完了這些事。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但又覺得應該說些什麼,最後只掙扎地吐出了一句:「對不起,我很遺憾。」才說完,又覺得這話簡直淺薄到不如不說,暗自懊惱了起來。
 

「不是你們炸的。不用對不起。」


子洋倒是很用力地搖了頭。


可是,是因為我們在這裡,臺軍才會轟炸的。呂少尉一大團話梗在胸口:而且,我們還在繼續轟炸別的地方。每天,每次。我都得先把彈藥用完,回報戰果之後,才能飛來找你。
 

但呂少尉終究沒有說出口。他感覺說越多,也只會有更多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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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區的學校暫時停課了,子洋不必上學。但他是很有熱情的教師。關於裙子的多數知識,呂少尉都是從子洋身上學到的。
 

最初是名字。原來,每一件裙子都有自己的名字,就如同每個人都有一張不同的臉。和普通衣服不一樣,它們每一件都是限量的工藝品,每一件都有自己的個性和來歷。

 

提琴

鈴蘭

藥箱

愛麗絲

羅蘭大衣

聖克萊爾

 

子洋會從姊姊的衣櫃裡,一一拿出裙子,聽呂少尉像是中學生背書那樣,一一覆誦著:

 

人魚姬

水松薔薇

古典派對

表面咒語

密涅瓦的針腳

 

名字和裙子的樣式有關。比如「提琴」的領子上,就有著小提琴音孔般的曲線圖樣,姊姊說,穿上這件裙子,你說出的每個字,都會像是琴弦與音箱共鳴出的音樂。「水松薔薇」胸口處與裙擺處,都有著粉、綠交織的薔薇花串,姊姊說,那會讓穿裙子的人所到之處,皆成花園。
 

呂少尉不只是聽,他也看。當子洋一邊解說、一邊展示細節時,「海東青」便會在房內旋繞,細密地掃描每一寸工法、布料與柄圖。無人機的多孔徑探測器,可以從上千公尺的高空裡,數出一名士兵有幾莖白髮。在這四、五步能夠走到底的房間裡,它不只能夠傳回鉅細彌遺的圖像,更能以測繪地形的精準度,重建裙子的立體模型。
 

「真美,」呂少尉一點一點失去自持之力,輕微顫抖的聲音從無人機裡傳出:「你不覺得嗎?」
 

子洋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他更想告訴呂少尉:吊掛在衣架上的裙子,並不是它最美的時候。姊姊穿上身時,不管是裙子還是人,似乎都會因為彼此而變成另一個樣子。笑容有了裙邊,剪裁也有了甜美。然而,子洋知道不應在此時提起姊姊。於是,他只對無人機說:「你想試穿看看嗎?」
 

到後來,幾乎每一次都會變成這樣:呂少尉忘記他是一名解放軍軍官,一名無人機操作員,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男人,也暫時忘記心底滲漏的罪惡感。他的眼前只剩下裙子。他從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原來一直在等待的這些裙子。當子洋問他要不要試穿,那就是許可了。無人機瞬間拉到天花板的高度,將呂少尉的影像投入房間。呂少尉身量不高、體形單薄,與少年的子洋並肩而立,還真就像是虛長幾歲的哥哥。如果換掉那一身制服,誰也不會相信他曾經確認過上千次擊殺。然而,呂少尉操作無人機的技術確實了得,巷子那麼狹窄,布滿雜物、水泥碎塊、被震斷的天線與晾衣竿,他的無人機卻每次都能一點刮痕都沒有,就抵達子洋的窗口。並且,正是因為呂少尉瘦弱的身形,他才有機會試穿姊姊的裙子。
 

呂少尉的身影站定,在視線等高處畫了幾個手勢,剛才建模完成的「聖克萊爾」便由頭頂往下,一寸一寸替換了呂少尉的軍服。先是白色的立領與酒紅色的領結,接著是肩部膨起的公主袖與胸口連綿而下的荷葉邊。腰身瞬間收束,酒紅色的布料緊緻向下,直到裙擺的兩層荷葉邊為止。呂少尉稍微動一動手臂,聖克萊爾纖細的袖子便包覆了雙臂,並在手腕之處開出了玫瑰蕾絲和幾處小蝴蝶結。


「太美了。」


呂少尉的聲音輕如棉絮,彷彿一用力說話,「聖克萊爾」就會煙消雲散。


「所以,就決定這件了嗎?」子洋顯然沒那麼滿意:「你要不要稍微活動看看?」


呂少尉謹慎地抬了抬手。接著,他深呼吸,拎起裙擺,原地繞了一圈,讓裙邊在空氣裡揚起了一道花。
 

「手臂那邊破圖了——太小了吧?」


「可是,真的很美……。」


「但如果會破圖,真的穿上身了,衣服一定會破的對吧?」


呂少尉不甘心地點了點頭。


「那,換成『羅蘭大衣』呢?如果你喜歡酒紅色……。」


「不要『羅蘭大衣』。」


啊,那太像軍裝了。子洋馬上改口:「或『Mary Lou』?」


「沒關係,今天先這樣吧。」呂少尉一揮手,瞬刻回到軍服模樣:「還有一個多禮拜,我們可以再慢慢考慮。」稍微停頓一下,呂少尉已回到他的身份,聲音不再顫抖:「這樣真的不會太叨擾嗎?你們那裡還缺些什麼,儘管說,我會想辦法的。」
 

子洋想起了從收音機裡聽到的新聞。有一個頻道說,解放軍的補給已經被切斷,國軍的反攻已經指日可待了。但另一個頻道說,解放軍擊沉三艘日本驅逐艦,淨空了北部的海域,將有更多援軍、物資和重武器從桃園的港口下卸。子洋的家就在桃園。他不知道哪一種說法是真的,從戰爭開始起,每一件事都有兩種說法,每一件事都難以確定,特別在他和媽媽幾乎足不出戶的情況下。
 

最終他決定搖頭。


「不會叨擾,茶會那天熱鬧一點,媽媽會很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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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能買到花,呂少尉還是不確定自己是否真能赴約。
 

雖然「Mary Lou」已經被無人機載回來了。子洋說,姊姊辦茶會的時候,都會和朋友約定服裝主題。如果哪位朋友買不到合題的裙子,姊姊也樂意出借。她的衣櫃裡有一百多套,雖然不是最多的,但也堪稱一座小圖書館了。


就算是男生朋友也一樣。子洋補充。
 

「Mary Lou」的本體比全息投影所能看到的更精緻。領口的酒紅色蝴蝶結停駐在一整片白色的風琴摺之上,間錯著豎立的蕾絲荷葉邊,領口外圍環一道與領結同色的花邊。再往肩膀看,纖細的全白茱麗葉袖柔弱地垂下,並在手腕處收緊了令人愛憐的皺褶。而自腰身到裙擺,則全是與蝴蝶結互相呼應的酒紅。緊窄的腰身有點危險,但呂少尉比尋常軍人清瘦一點的身形,應當勉強能穿進去。最令呂少尉炫目的,還是裙擺上那兩層蛋糕裙設計,還沒穿上身,他就幾乎能想像被它拂動的風。
 

……然而,真的可以,穿上這套衣服赴約嗎?
 

一名解放軍軍官,一名無人機操作員,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男人……。
 

一想像自己穿上「Mary Lou」的樣子,呂少尉就有一種站在深淵,即將墜落的恐懼感。但又無法忍住不看它。
 

除了瘦小一點,呂少尉沒有任何能夠讓人聯想起蘿裙的地方。他出身於一個二線城市,家境本來還可以。2030年代的一小波經濟復甦,讓他的父母賺了一筆錢。那幾年,是呂少尉人生裡最夢幻的時光,一切都在變好:他考上市裡最好的中學,幾乎每年長假,父母都會安排一趟國外旅行,大多數時候是去日本。在原宿附近,他第一次見到成群穿著蘿裙的女孩子。他覺得很美,但不是平常看見心儀女孩的那種美,一分青春期的悸動都沒有,卻仍然有強烈的愉悅感。他後來知道了國內也有這樣一個「蘿圈」,抑止不住好奇心,就另外開了一個匿名的社交帳號,專門追蹤這些資訊。
 

呂少尉從沒告訴任何人,理由顯而易見。後來他告訴子洋:他一開始真的只是想遠遠看著,知道有這麼漂亮的東西存在,就心滿意足了。然而,在某一次日本旅行期間,他與一名蘿娘擦身而過。呂少尉承認自己確實是想要靠近一點,去看看裙子的細節。不料靠得太近,他不小心勾到了那人精緻的手提包。他迭聲道歉,對方也以日本人特有的禮貌,回了幾聲:「すみません、すみません。(對不起)」呂少尉聞聲一愣,忍不住眼光從面部往下飄。髮型、妝容、配件都無懈可擊,然而,一上一下的喉結是難以忽視的證據。
 

後來,他在網路上學到了「蘿漢」這個詞。那是說,一些熱愛穿著蘿莉塔裙裝的男性。當他們穿上裙子,也能和其他蘿娘一起參加聚會,形同姐妹。
 

如果一輩子不知道這些,心底也不會有那麼強烈的騷動吧。


那是第一次,呂少尉悔恨自己不是生在別的國家。


後來,他才知道父母在那幾年買了一套更大的房子。房子還沒蓋好,2030年中期又一波巨大的不景氣襲來,一心以為能靠炒房賺快錢的父母,不但把錢通通賠掉,甚至連房子完工的樣子都沒見過。國外旅行沒有了,本來計畫要唸的大學也沒有了。呂少尉草草從軍,雖然體能條件普通,但靠著還不錯的知識水平,他被分發到注重技術的無人機部隊。在服役的那幾年,他不但沒有再見過任何一個穿著蘿裙的、活生生的人,甚至連那個專門追蹤蘿圈訊息的社交帳號,也很久很久沒有打開了。
 

直到在公寓頂樓遇到子洋。


雖然只有十二歲,但那稚嫩的喉結是無法否認的證據。現在呂少尉知道了,那天子洋穿的是「人魚姬」,他本來打算和自己最心愛的裙子一起離開世界,但被一台意外經過的無人機攔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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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少尉把積攢出來的休假,排在茶會的那一天。
 

雖然約好赴會的時間是下午,但呂少尉需要做一點曲折的準備工作。首先,他必須再一次操作「海東青」,在觀音市街巡一輪。他花了兩個多禮拜的「散步」,才找到市街上僅存的兩家花店。它們沒什麼客人上門,但從無人機回傳的影像來看,店內竟然還有零星的花束。他要確定哪間花店裡面有人,然後直奔最近的那間,以減少行跡暴露的風險。
 

接著,他會換下軍服,以尋常男子的便服裝束離開營區。這一點不困難,附近這一帶解放已久,軍民關係尚稱緩和,上級已經准許休假期間外出。不過,為了避免招搖,他只能步行出門,解放軍的車牌形制還是太顯眼了。這意味著,他必須把整套「Mary Lou」和裙撐放進行李袋,手提出門。
 

無論如何,他絕不可能在營區裡換好裙子。「海東青」已為他找好了隱密的更衣之處。就在子洋他們家的隔壁巷子,有座人煙罕至的古廟,廟旁有一間不算太狹窄的公共廁所。
 

無人機操作員的專業技能,也包含監視與情報搜集。
 

一切準備停當,呂少尉選在近午時分出門。營區口的哨兵和他敬禮,他心內如沸,但還是一如往常地回禮。他想,今天自己要做的事情,大概不知道會犯幾條軍法;但真要問是犯了哪條軍法,一時之間又說不清楚。只是隱隱然感覺得到,這場茶會的嚴重性,似乎不亞於和臺軍情報員喝一場咖啡。
 

十二月的桃園氣溫濕寒,是穿上厚重的裙子也不會悶熱的天氣。子洋說,冬天是最適合辦茶會的季節,開戰前姊姊每個週末都有約,也常常帶著子洋以「雙子」的型態,穿同款同色裙子出席。
 

今年冬天,這是子洋參加的第一場茶會。
 

呂少尉步行抵達花店,店內的燈光和人一樣昏暗,但鐵捲門並沒有拉下來,從玻璃櫥窗內還可以看到一些花。呂少尉踏進騎樓的幾步路,忍不住踩得特別輕快,又隨即告訴自己要忍住。他推開門,迎上花店老闆困惑與期待參半的目光。他告訴老闆,他想買花。
 

「好的!好的!」老闆顯然很高興來了客人,但旋又歉聲說:「但很抱歉,開……解放以來,好一陣子沒有貨源了。」
 

聽到老闆改口的聲調,呂少尉有點氣餒。他本來以為自己身穿便服、簡單講幾個字,口音不至於露出破綻的。
 

但重要的是花。他環顧店內一圈,過半花器都是空著的。再一細看,他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店內仍有販售的,全都是乾燥花。想想這也合理,如果幾個禮拜沒有鮮花運送進來,當然也只有乾燥花能繼續賣。「海東青」的感測器再怎麼強大,也沒辦法從對街屋頂照進店內,看出它們與鮮花的微小差別。幾週以來的煩惱,總算是有個解方,這讓他心頭的鬱結舒展了一些;然而難以避免的,他還是感到有點遺憾。
 

不過,這些花仍然是足夠美麗的吧?特別在這不知何時才會終止的戰火裡。
 

他想像「Mary Lou」的配色,以及子洋平日裡的氣質,揀了幾樣適合今日的花,請老闆包起來。老闆動作麻利,一邊包一邊陪笑:「您用花的場合,是公事吧?我幫您包得正式一些……。」
 

「不,不是公事。」


才衝口而出,呂少尉就後悔了。老闆也愣了半秒,很快又掛回了笑容,不過這次的笑容就多了幾分意思。


「好的,是送小姐的,我一定包個最漂亮的!」
 

呂少尉狼狽掏出解放區通行的配給券,趕緊結帳離開。他不必多想,也知道老闆口中的「小姐」是什麼意思。但他能說什麼呢?若他真一五一十解釋給老闆聽,恐怕老闆還更覺得不堪。而「解釋了反而更加不堪」的感覺,遠比老闆腦裡最邪淫的誤會,還要讓呂少尉感到屈辱。
 

沒事,再過幾小時,茶會就要開始了。雖然小小的,只會有他、子洋和子洋的母親,不過,這已經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冒險了。他們會一起換上遠離現實的華服,泡開姊姊小心翼翼收集的茶葉,暫時把這場戰爭關在門外。不,想得深一點,這甚至是把全世界都關在門外。哪怕是沒有戰爭的那一部分,與接下來將發生的聚會相比,都將顯得平淡無味了。
 

世人沒能理解這個秘密。他們以為詭異的習癖,實際上正是每一個人的夢想。


深呼吸,呂少尉走進了破廟旁的公共廁所。如同他已在營區廁所內預習過的那樣,他謹慎地在密閉空間裡擺動手腳,把自己變成另一個自己。他記得很多石雕、木雕的工匠都說過,雕刻是把不要的地方鑿掉,讓隱藏在木石裡面的真身自己浮現出來。他現在覺得,「Mary Lou」就是他這輩子遇到的第一個巧匠,只有它才能召喚那個自己也還不認識的真身。
 

胸口稍微有點緊,不能再隨便深呼吸了。
 

戴上子洋附送的軟帽,遮住顯然無法配得上裙子的毛刺短髮。在戰場個把月,髮型早就沒有承平時期嚴整。不過,還是遠遠不夠長,這輩子都沒有夠過。
 

呂少尉走出公廁,有點遺憾此地沒有鏡子,能讓他確認自己是否完美著裝。
 

回眼一看,瞄到古廟正中掛著「福德祠」的匾額。生平第一次,他有了想要感謝神明的念頭。不是哪一個神明,就是感謝神明。於是,他雙手合十,緩慢而慎重地,對著廟裡長鬚持杖的土地公拜了三拜。
 

如果「海東青」正在空中盤旋,想必很難理解,剛剛究竟偵查到了什麼樣的情報吧。


現在,是前往子洋家的最後一段路。他已經飛過此處上百次,熟悉到就像是親身來過一樣。不過,此刻他必須穿著「Mary Lou」,走過光天化日的街市。


哪怕只是五分鐘的路程。


不能再隨便深呼吸了。


他踏出巷口,用盡量快捷但還不至於引人注意的步速前進。在沒有轟炸的時候,解放區的街道與日常無異,也許稍微冷清一點。一些店舖稀落地營業著,有人蹲在店門口閒聊,也有不知道要步行去哪裡的人。有男有女,人人神色冷肅。子洋說不必緊張,在臺灣,蘿漢早就見怪不怪,他每次和姊姊一起出門,甚至還會被火車上的人稱讚。那是真的嗎?就算好幾年前,他就已經在日本看過神色自若的蘿漢,但還是難以想像世事能夠如此運行。更何況,這是戰時啊?他思緒紛亂,同時確實敏感地察知幾道投過來的眼光。那些眼光微微停駐,就那麼一秒半秒,似乎就要灼痛他了。但他們很快就撇開了目光,彷彿剛才那些注視,純粹只是「有人稍微盛裝了一些」導致的。比起來,與其說他們對這身衣裝有什麼意見,不如說他們是對這個時間點有意見;那些眼光裡含蓄的責怪,更近於「這都什麼時候了」,而不是「這什麼奇裝異服」。
 

呂少尉終於走到公寓門口。無論如何,沒有人攔住他,斥罵他或者指指點點。


正在這麼想,鄰居一位阿姨叫住了他。他全身血液倒流,從頭頂冷到腳底。只見阿姨淚眼汪然,上下打量呂少尉,口中翻來覆去地說:「你是子君的朋友吧?在四樓、在四樓,子君的朋友啊……。」
 

呂少尉不確定她在說什麼,只本能地用力點頭,然後隨著阿姨的指引,倉皇按了電鈴、進了老公寓。鐵門一關上,他就更加倉皇地在樓梯上狂奔。樓梯陰溼迴旋,扶手的暗紅膠皮已處處剝落,露出底下的鏽鐵架來。少少幾層樓,呂少尉卻覺得跟一場惡夢一樣長。就在這場夢裡,他突然意識到「子君」跟「子洋」是成對的名字,也就瞬間明白了阿姨的淚眼。原來,這是姊姊的名字。
 

原來,他身上穿的,是子君的衣服。


他在四樓門口停下,周身暖熱了起來。應該是因為奔跑,但或許裙子本身就是這麼溫暖的。
 

謝謝妳。他低低地說。


四樓的門打開,是子洋。


「呂大哥!」


子洋笑顏綻開,還是那副純柔的少年模樣。他拉著呂少尉的手,還沒全進到屋內,就把呂少尉轉了一圈。子洋點點頭,彷彿在驗收呂少尉的功課,並且覺得十分滿意。呂少尉還來不及有什麼反應,也來不及遞出手上的乾燥花束,就冷不防被子洋摘下了軟帽。
 

一絲冷空氣捲過毛刺的短髮,子洋又笑了。


「我就知道。你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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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會前,呂少尉還有一課要上:假髮。
 

蘿莉塔是上世紀中,從日本開始流行的風格。日本人以洛可可和維多利亞時期的服飾為靈感,融入了他們對歐洲的甜美想像,重新發明了這種甜美而夢幻的裙裝。


既然追求夢幻,那就不必屈從於現實。


亞洲人的黑髮,是可以輕易改造的現實。


這些都是姊姊教我的,子洋說。


在姊姊的臥室裡,子洋拿出一頂金色假髮。窗外的陽光把它打得像是一道閃耀的浪。他翻出內裡,讓呂少尉看到內側如同帽子一般的結構。「如果是姊姊,要先戴上髮網,把長髮整理起來,」子洋伸手壓了壓呂少尉的頭頂,恍然這一刻他才是弟弟:「我們不需要,可以跳過這一步。」但是,這不代表隨手一套就算戴好假髮了。子洋把呂少尉拉到穿衣鏡前面,細細調整假髮角度,務使金色髮浪完全遮住原生的黑髮。初次戴上假髮,呂少尉只覺脖頸搔癢,每個輕微的動作都擾動及肩的髮絲。不覺間,他收斂起平常隨意顧盼的習慣,鏡中的自己竟爾端莊了起來。搭配整身的裙子,除了五官還是原來的樣貌,幾乎就脫胎換骨成西洋畫裡的仕女了。


不過,這對子洋來說似乎猶有破綻。他從飾品盒裡拿出一支髮夾,別在呂少尉的右鬢角,花朵形狀的嵌飾正好遮住了假髮無法覆及的黑髮。子洋再次擺弄呂少尉的頭,多角度檢視一輪之後,終於露出滿意的表情。


「好啦,先把假髮摘下來,等等再戴。」子洋促狹一笑:「接下來是化妝。」


將近一小時後,呂少尉才看到自己完整的樣子。以軍人而言,他的五官本來就略嫌清秀,此刻更是毫無武人氣概。在子洋的巧手之下,他的臉龐看起來緊縮了不少,彷彿一隻手掌就能覆蓋;而有了眼線和假睫毛襯托,眼睛卻反而更加深邃,像一迴自湖心無限擴散的漣漪。本來太過粗糙的皮膚,也平整緻密,看不出任何凹凸。最惹眼的,則是唇上鮮豔到令呂少尉有些不安的口紅。但站在鏡子前面,與「Mary Lou」的酒紅色一相搭配,所有疑慮都消失了。


從頭到腳,他都不再是呂少尉了。


這是「海東青」再精密,也不可能測繪出來的樣子。


因為,唯有經歷過這一切的他,才能深深記得今天這張臉,以及這張臉的每一個細節是如何打造出來的。他會記得子洋吟唱似地,反覆以「姊姊說」所帶領的每一個動作。姊姊說,假睫毛是最困難的部分之一。幫假睫毛上膠之後,不可以立刻貼到眼瞼上,姊姊說,要稍微等它乾一些。子洋揚了揚手,像是催乾郵票上的膠水那般;於是他也有樣學樣。貼上去的時候,要先固定中央,再固定兩側,姊姊說。當然,除了上睫毛,也不能忘記下睫毛,姊姊說。


子洋不斷反覆提起姊姊,彷彿姊姊還在,隨時會來驗收。


子洋也完成自己最後幾個著裝步驟,和呂少尉並肩站在鏡子前面。一靜下來,呂少尉才赫然發現,子洋身上穿的也是「Mary Lou」,只是顏色稍淺,是紫色的版本。也就是說,今天他們兩人將以「雙子」的樣貌出席茶會。就如同戰爭以前,子洋去參加過的每一場茶會一樣。


子洋伸出手來,牽住了呂少尉。從那隻手傳過來的力道,呂少尉突然覺得有一種強烈的不忍,似乎自己永遠不該放開他的手。彷彿子洋下定了某種決心,而那股決心也感染了呂少尉,讓他無論如何都願意接受。


「走吧,姊姊。」


子洋說。


他們一起走進客廳,攙扶母親入座。那是一張乾淨的木桌,配上三隻樣式古典的椅子。桌面中央有一只花瓶,插好了呂少尉帶來的乾燥花。桌上三副骨瓷杯盞,和一架三層式下午茶的精雕點心盤。其中一層鋪著白巧克力,呂少尉認得出那是某次用「海東青」送過來的。其他幾層堆疊著不少餅乾、糖果,看起來都是苦心積存了好一陣子的食品。呂少尉腦海裡浮現了幾年前,在蘿圈帳號看過的那些茶會圖片。這不是他看過最夢幻、最講究的,但肯定是臺灣島上、今天最好的一場茶會了。


三人入座,對彼此微笑。子洋從廚房取來熱茶,一一為每個人斟上。自始至終,茶壺都是子洋負責執掌,添水、計時、檢查湯色。呂少尉不懂茶,但凡事總有開始。茶湯入口之前,就先在杯緣留下了微微的紅印。姊姊說,最好喝的是英國式的花果茶。本身雖然沒有甜味,但薰香的甜膩香氣,卻會讓茶湯本身也有滋有味。


呂少尉若有所悟:原來都是一樣的。茶的薰香,和人的衣裝。


他抬頭,與子洋視線相對。還是那熟悉的,十二歲的孩子。但在霧氣蒸靄間,呂少尉恍然看見子洋收起了笑顏,換上了他們初次認識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原來是長久隱藏起來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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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國軍第五軍團的機械化步兵旅重回觀音區,接受該地解放軍投降的時候,整場戰爭差不多就已進入尾聲了。
 

觀音區臨海,既是解放軍最初的登陸點,也是國軍反攻計畫的最後一戰。


半年多的反覆爭奪,在整個桃園市造成了難以計數的傷害。大量房屋因為轟炸而坍塌。兩百多萬的人口,則因為激烈的登陸戰而死傷、逃亡,剩下不到一半。
 

數十年來,桃園沒有嚴重的地震,也從未因為颱風而受災。但這一次的戰禍,就抵得上數百年的大災。


市政府重新接管行政工作後,連續幾個月都忙於清點損失,試著統計毀壞的財物和死亡的市民人數。但有些數字,卻是不管怎麼統計都難以兜攏的。
 

比如說,有一支步兵分隊為了佔據有利地形,攻佔了觀音國小附近的一棟老公寓。他們逐層疏散住戶,卻在四樓的那一戶,發現了三具屍體。三具屍體都是盛裝死去的,分別是身著洋裝、42歲的女性戶主;身著華麗裙裝、12歲的少年,以及同樣身著華麗裙裝的成年男子。從戶政資料上來看,前兩名死者是母子。雖然已經死亡多時,但在戰後法醫的相驗下,仍能確認他們是中毒身亡。室內沒有打鬥痕跡,三人圍坐在桌前,桌上仍有殘留的茶點,桌心裝飾的乾燥花形貌完整,並未受到破壞。因此,法醫基本排除了他殺,也沒有把這一家人,列入因解放軍的迫害而死亡的戰爭罪受害名單當中。
 

法醫在茶壺和少年手握的茶匙上,驗出了較強烈的毒物反應。


在少年的臥房裡,警察發現數量龐大的華服,以及使用到一半的梳妝用品。同時,警察也檢查了少年手機裡的電子紀錄。在戰爭期間,少年沒有什麼對外通聯。但是在手機裡,警察找到了一份標題為「茶會籌備事項」的純文字文件,條列了如下內容:

 

‧09:30起床,準備媽媽的早餐

‧11:00開始換裝

‧12:30開始烤餅乾

‧13:00自己著裝完成

‧14:30確認熱水、茶葉和藥

‧14:50確認姊姊著裝完成

‧15:00帶媽媽上桌,茶會開始

 

——我們一家人,不要再分開了。

 

這份文件最終被法院採納為證據,全案就此偵結。但是,無論是第一批攻入的步兵,還是後來到此查案的警方人員,都始終搞不清楚:第三名身分不明的男子是誰?他和十二歲少年身穿同樣款式的女裝,但身上沒有任何身分證明文件,同棟樓亦沒有任何住戶能指認他的身份。根據住戶的證詞,這一戶的「姊姊」早在戰爭初期便死於空襲,也不曾結婚或有任何關係親密的男性。每一戶鄰居都說,這一戶的姊弟感情很好,母親在姊姊去世之後便臥病不起,問來問去,就是問不出這名女扮男裝的死者,究竟是何來歷。
 

不過,在戰爭期間,統計與事實之間的混亂是司空見慣的事,因此這些謎團很快也就只留在少數人心底,隨時間慢慢淡去。而在少年房間裡發現的大批華服,也在社福團體的統籌之下,以戰後重建物資的名義收集,配發到有需要的民眾手上了。

 

附記:本文與拙作《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屬於同一世界觀。本文亦感謝謝宜安提供之大量意見。

本文首發於惑星文化出版《小說家》雜誌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