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深切感到「我已經超過三十歲」的瞬間,是我赫然發現,我連續好幾次出現「如果是我小時候,才不會接受這種事呢」之時。這一「如果」,同時包含了三件事,一是我「小時候」對某些事物的態度,挑剔到近乎法西斯;二是我「現在」已經多少放寬了這種挑剔態度。三則是:但我並不真的覺得今是而昨非,我現在或許行事稍微收斂了,骨子裡還是多少信仰那種法西斯。
在這一刻,我明白了——這,或就是所謂「文青」吧。
「文青」並不一定是對文學藝術有深刻研究的人,而是一種「努力凸顯自身品味」的人。品味出之於意見,特別是出自於「不同意」。「不同意」方文山是詩,「不同意」男生就該念理組女生就該念文組,「不同意」大人厚著臉皮跟攤販殺價,種種品味,都是為了證明「我」存在的價值。反對庸見,或反對反對庸見的另一庸見。我不同意故我在。
這些「文青」,就是張亦絢《我討厭過的大人們》所說的「歪七扭八的小孩」。這本書,幾乎可說是是陪伴這些小孩的心理輔導手冊。不,不要誤會,不是你想像中那種搞不清楚狀況,總是希望引誘你正向思考的拙劣「輔導」。張亦絢可是文青中的文青,是資深的歪七扭八小孩,她自有順藤摸瓜的本領。全書以「討厭」與「恨」為關鍵字,每一篇文章都是「先討厭 / 恨」、「後不討厭 / 不恨」;最後達致討厭或不討厭、恨或不恨,終要回歸一種對人的「慈幼」之引導。
結構上來說,《我討厭過的大人們》充滿這類正反合辯證。這正是張式心理輔導的精妙之處:先從厭恨起手,與歪七扭八的孩子們達成共識——你不同意的那種不堅定的大人,我也狠狠不同意過呢;所以藉鄭清文談本土記憶、藉西蒙波娃談性別與感情、談「溯源」或「表態」之拘執。接著翻轉此一厭恨之情,以身作則,幫助孩子的梳理自己的歪七扭八:你真的是厭恨那些大人本身嗎?會不會,在那背後,你有更迫切要面對的心理根源?然而,翻轉厭恨並不是否定厭恨,一正一反,最終是要「合」的,是要陪伴孩子螺旋上升,重要的從來不是那些作為厭恨對象的大人,而是孩子。我第一段所說的那種,我花了好幾年才磨懂了的心思,張亦絢卻已「開發」成一套辯證式的輔導流程了。
辯證的精彩段落,全書俯拾皆是。比如〈恨採取立場〉一文:
重複令人感到單調與乏味,這是「立場語言」有時令人厭煩的原因。也許我們不反感立場本身或內容,但聽到「立場語言」就覺得疲倦。然而,甘於重複與勇於重複這件事,何嘗不有它的智慧與深情?說到改善為止,說到好轉為止,這裡所需要的精神,也是不被「創造者自戀」迷昏的清醒。
這是何其通透的提醒!誰的文青之路不曾遇上一點「必須對某事表態」的政治難題?又有誰的文青之路不曾厭恨這類表態?但張亦絢輕輕巧巧點出來:當我們厭恨表態,很可能不是排斥那個立場,而是排斥「重複」。這一思路已經值得一聲喝采了,但下一句「然而」卻又更顯內力深厚:排斥重複沒有什麼不對,但是我們是否能夠理解,甘於重複之人的「智慧與深情」?整段最後一句的「創作者自戀」,更是一記重擊,別說歪七扭八的孩子了,某些作家還未必能想通這份執念呢。
她示範「討厭大人之路」給你看,因為她在乎你曾是的那個孩子。
這本書前半的內容,最初是《幼獅文藝》的專欄集結。《幼獅文藝》是一本以青少年為受眾的文學雜誌。我完全明瞭這樣的文章內容,在這樣的刊物上發表,其用心用情之所在。我也曾在此寫過兩年專欄,後來結集為《學校不敢教的小說》。那時,我想的是寫給「十六七歲的我自己」。我以當時二十多歲的心思,設法調配一帖十六七歲時缺乏的知識與教養藥方。
而在三十多歲後的現在,看到《我討厭過的大人們》,我才自慚境界落差之大。當我自居藥師,開方熬藥給孩子時,我並站在他們的角度去考慮。我只看到「孩子」的部分,沒看到「歪七扭八」的彆扭。而張亦絢最溫柔深刻之處是:她不開藥,她陪伴。她正襟危坐,就事論事,以對等溝通之姿,和孩子聊聊厭恨,聊聊「不同意」。整本書沒有明說,卻又始終未曾稍減的情意是:我願意陪你彆扭,直到找到自己的形狀為止。
(刊載於「Oka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