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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層的愛人能說話嗎——讀謝宜安《可愛的仇人》

2024/08/06 _文學評論

 

作為謝宜安的伴侶,《可愛的仇人》諸篇章,我幾乎都是頭幾位讀者。在這本書初具規模之時,我突然發現各篇之間有個共通點,於是順口問了一句:「為什麼你都不安排『圓滿』的結局?有好幾篇其實都是有機會『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呀!」

 

「我比較喜歡這種虐來虐去的愛情故事啊。」

 

「呃,」我背脊一涼:「我怎麼覺得自己的處境有點危險……。」

 

謝宜安聞言,丟給我一個微妙的笑容。

 

幸運的是,現實中的我們並沒有虐來虐去(應該沒有……吧?)。小說並不是現實的直接反射,而是以現實為基礎去加工,這是文學常識。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一旦涉及「加工」,小說就不僅可以是現實的延長與補充,也可以是現實的對立與對反,「缺什麼就寫什麼」、「現實沒有什麼,我偏就要寫什麼」——我倆沒有相愛相殺,但《可愛的仇人》每篇小說卻都抓一把玻璃沙往角色心頭上撒,只是謝宜安此一傾向的例證之一。更重要的是,我們要理解這種傾向,才能理解《可愛的仇人》這一短篇連作集,從形式到內容的種種設計。

 

《可愛的仇人》以五個短篇小說組成,每一篇都能各自獨立。然而,在各篇之間,有三條線索串連了這些小說:第一、一名來自現代的「編者」,他撰寫每一篇文章的前言,並以仿真的學術筆調,將它們虛構成某種「真實的歷史文獻」。第二、這批文獻都會閃現史實之中,「牡丹社事件」裡被擄走的原住民少女「阿台」的蹤跡。第三、各篇人物之間常有勾連,比如〈白蟻〉的「阿丸」便為〈來自蕃地〉的主角執筆;〈新婦秘話〉的杏雨便是〈查大人〉的作者。

 

這些設計馬上會引出一個問題:為什麼要「以假亂真」,假裝這些小說都是「有所本」且共享同一世界觀的「文獻」?難道不能單純說故事就好了嗎?

 

當然可以單純說故事。但如果沒有這層設計,這本書所隱藏的「第六篇小說」,就沒辦法浮顯出來了。

 

第六篇小說,就是原住民少女「阿台」的故事。

 

從表面來看,《可愛的仇人》是五組沾親帶故的戀愛故事。這五組戀愛故事所共享的「世界觀」,是99%都跟史實上相同的日治時期台灣;而關鍵的1%差異,就是「阿台在這條世界線上還活著」。如同本書〈自序〉(當然也是虛構的)之結尾所暗示的:「作為這本書的編者,我想我透過搜集這些文獻,而終於發現了一道光,能照進阿台所跌落的縫隙。」史料裡被日本人俘虜、「教化」、放回的阿台,最終在族人異樣的眼光下精神失常、上吊自殺,幾乎可說是台版的「胡若望」式悲劇。但謝宜安動用小說家的特權,將阿台召喚到《可愛的仇人》裡。在這裡,阿台沒有被人遺忘,一直閃現在人們的記憶裡,〈查大人〉的清次家族和〈月夜愁〉的理玖都曾有聽聞;阿台不但沒死,還能以其語言和文化知識,幫助〈來自蕃地〉的女主角djalan面對殖民者。

 

於是,「阿台」這名歷史人物,便被謝宜安以「反事實的後設小說」設計,封存在小說裡,就像DNA封存在琥珀裡那樣。若關注近年台灣小說的讀者,對此應不陌生:黃崇凱的《新寶島》、蔡易澄的《福島漂流記》和拙作《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都使用了類似的手法。這波「反事實的後設小說」與1980年代,台灣曾經流行過的後設小說浪潮,在主題關懷上完全相反。當時,這種手法被拿來演繹「一切歷史敘述都不可信」的後現代信條;於今,這種手法卻成為「能否建構另一種歷史可能性」的探索。並且,這些小說都會刻意模糊真實與虛構、文獻與小說的界線,那當然是灌注了「希望這些可能性為真」的柔和期待。如果前代後設小說的態度是「什麼都是假的」,今日作者的態度就是「在硬邦邦的真實之外,我們能否許願一個更好的歷史版本」。

 

——比如說,阿台可不可以有好一點的結局?

 

就此而言,謝宜安雖然在愛情方面虐人不倦,但在歷史方面卻另有一種脈脈溫情。而《可愛的仇人》與當代其他「反事實的後設小說」最大的差別,正是他帶入了「愛情小說」的類型元素。相較於傳統的後設小說與歷史小說,愛情小說更能以女性視角出發,關照女性的命運波折。因此,《可愛的仇人》不只是重塑了阿台,每一篇小說其實都重塑了在史料中鮮有記載,但聰慧靈巧、有自尊與力量的女性角色:〈白蟻〉讓日本人難辨你我、〈來自蕃地〉在倫敦頂著眾人目光逛百貨公司、〈新婦秘話〉在封建暗影裡自學成才、〈查大人〉有能力使好警察「墮落」、〈月夜愁〉承載慘痛過去卻能頑強面對生活……這每一位女性角色,都是值得載入史冊,刷新男性視角之傳統史觀的人物。歷史上有沒有這樣的人呢?不管有或沒有,我們現有的歷史紀錄顯然都沒有關注他們。但在《可愛的仇人》這本「文獻選集」裡,他們能以凜然正史的姿態,活在各自的篇章裡。

 

這是謝宜安透過小說許下的終極大願:台灣史上的女性們,能不能有不一樣的身影?不被殖民者掩蓋,也不被反抗殖民者的男人們掩蓋,而是能發出自己的聲音,在生命最重要的關口裡,對意亂情迷、騎白馬來拯救自己的男主角說:不。我們到此為止吧。

 

能說「不」的主體,才是能挺立的主體。

 

即便這聲「不」的代價如此之大,要與愛人此後兩別,要墮入慘澹的後半生。但謝宜安還是讓他的女主角們勇毅地說出口了。在歷史上,女性能和男性「虐來虐去」,把局面扳得有來有回,是多麽難得的一件事。難得到必須以「反事實」來顯影。

 

不過,別看我花那麼多力氣解說謝宜安的形式設計,事實上,在小說品味上,他有著非常「傳統」的一面——他相信小說的本職學能是「講一個曲折且引動讀者情緒的好故事」。種種史料剪裁、元素鋪排,都是在這個前提之下進行的。綜觀《可愛的仇人》,我們大致可以發現共通的敘事模式:前三分之一悠然進入故事,暗中埋下線索(比如〈白蟻〉的女主角為何有點「無知」?〈來自蕃地〉的女主角,又為什麼可以靠公學校學來的零星單字,聽懂日本人在說什麼?);中間三分之一帶入男女主角各自的動機,將衝突推高(比如〈查大人〉裡頭警察心態的轉變、〈新婦秘話〉裡陰陽怪氣的家庭);後三分之一引爆所有伏筆,釀成無可挽回的遺憾(這無需舉例了吧——正是「虐來虐去」的部分)。

 

從這個角度來看,《可愛的仇人》雖以台灣史為背景,但實際上是不需要什麼台灣史門檻,也能充分享受的愛情小說。其中我認為最豐富嚴密的,當屬〈來自蕃地〉。從舊社的禁忌到踏上倫敦日英博的「舞台」;從人類學家的私情,到殖民體制的無法顛覆;同是族人,對於「新時代」卻都有各自不同的反應……在不算長的篇幅裡,竟安排了非常高強度的辯證結構,構思十分精奇。我尤其喜歡「逛百貨公司買鞋」一段,在djalan是為自己而買,但連最愛護他的人類學家,都誤以為此舉是「追求文明」,兩造之隔值得玩味。尤其「djalan」的名字意為「道路」,女主角不但如長輩所預言的「走得很遠」,此一意象與「逛百貨公司買鞋」互相呼應,更是餘味深長。

 

最後,讀者若有餘力,非常推薦讀者對照本書所涉及的典故。當然,不知道這些典故也不影響閱讀,但若能連點成線,想必能有更大的樂趣與啟發。舉其大者,至少就有以下歷史線索:〈白蟻〉顯然以建築名家井手薰為本、〈來自蕃地〉有人類學家森丑之助的身影、〈新婦秘話〉有「義愛公」的蹤跡,更別說全書屢屢提起的「阿台」。而在文學典故方面,〈新婦秘話〉與佐藤春伕的〈女誡扇綺譚〉、〈查大人〉致敬賴和的名篇、〈月夜愁〉與陳千武的〈獵女犯〉,都有可以併讀的對話關係。最核心的,當然是書名《可愛的仇人》了——這一篇名來自日治時期最暢銷的通俗小說,徐坤泉的《可愛的仇人》,原作是一部拍成鄉土劇連播一百集都不會有違和感的愛情倫理(?)悲喜劇。謝宜安挪用了「雖然可愛、但卻像是仇人般無法和解」的結構,在每一篇小說反覆試煉男女主角在性別、族群、殖民體制之間難以逾越的深淵。正因為愛人如此可愛,才反襯了這些社會建制如何森嚴,能讓彼此最終無法不「仇」。

 

當我們徹底理解謝宜安佈置的所有線索,我們才會清楚看到,這本小說集實際上是問了一個史碧娃克式的命題:「底層的愛人能說話嗎?」《可愛的仇人》就是謝宜安的自問自答:為了那些可能愛人也可能被愛,卻在台灣史上悄然無聲的女性們——他們沒有機會說出來、被記錄下來話,將透過小說家的想像與虛構,發出令人難以忽視的聲音。來吧,讓人們相虐相仇,讓人們因為有所冤仇,因而永遠記住他們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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