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彷彿預言一般的歷史:讀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

2024/09/10 _文學評論

說起《亞細亞的孤兒》這個名號,很多人或許會想起羅大佑在1983年創作的經典名曲。這首歌與電影《異域》搭配之後,更把被國際孤立、被腐敗高官拋棄的孤臣孽子之心,描寫得非常深刻。然而,「亞細亞的孤兒」這麼一個經典的意象,卻不是羅大佑首創,而是啟發自更早的一位作家:出生於日治時期的吳濁流。

 

吳濁流生於1900年,家學淵源,不但受過傳統的私塾教育,也受過新式的師範教育。如此新舊融合的背景,深刻影響了他的創作路線。一方面,他是著名的漢詩詩人,寫得一手好古典詩;另一方面,他也在中年之後,開始嘗試以日文創作現代小說。1920年代起,吳濁流陸續擔任過學校老師、在日本佔領下的中國擔任記者,直到1940年代回到台灣,在這段期間飽嘗日本殖民之下,台灣人所遭遇的歧視與冷暖。這些經歷,促使他創作了長篇小說《亞細亞的孤兒》。

 

吳濁流撰寫《亞細亞的孤兒》時,是1944年,正是二次世界大戰最熾烈、日本殖民體制也因而容不下任何反對言論的時期。吳濁流最初只能私下撰寫,無法發表這篇表達了台灣人被壓迫之心聲的作品。1945年5月,《亞細亞的孤兒》完稿,這部小說是否能夠公開發表還在未定之天。不料三個多月後,美軍在長崎、廣島投下的原子彈逼使日本無條件投降,台灣人熱烈慶祝「終戰」,吳濁流身上的束縛瞬間解開。因此,同年9月,這部作品的部分篇章終於能夠先行出版。

 

不過,歷史的曲折超過任何人的設想。一個束縛解開了,另外一波大浪又要打來。如前所說,吳濁流那個世代的台灣作家,是受日治時期教育長大的。因此,他們雖然痛恨日本人的歧視,但仍不得不以日語為主要的創作語言,《亞細亞的孤兒》之原文就是日文。然而,國民政府卻不願意給台灣作家足夠的緩衝期,來台一週年之後,即下令廢止所有刊物的日文版面,全面轉用「國文」(也就是現在我們所使用的華文)。當時的台灣作家是願意逐步學習華文的,不過從任何角度來看,一年的轉換期實在都太過倉促了。許多台灣作家都因此退出創作舞台。吳濁流雖然還持續寫了幾篇諷刺性的短篇小說,但此後在文壇的活動力已大為削弱——古典漢詩已非文壇主流,現代小說又以日文寫就,他最擅長的兩種創作,等於雙雙被時代拋棄。

 

更糟糕的是,戰後國府的統治一片混亂,最終爆發了慘烈的「二二八事件」。吳濁流後來創作的《無花果》和《台灣連翹》都觸及了二二八事件,也都同樣被查禁。從他的創作經歷裡,我們可以看到那一代台灣作家的執著與悲壯:面對一代一代的統治者,不斷被壓制,但仍努力說出內心話。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亞細亞的孤兒》這本書以及標題的意象,才逐漸成為足以代表台灣人歷史苦難的象徵。一言以蔽之,這本書其實可視為「日治時期,台灣人遭遇的種種壓迫」的一次「展覽」。小說描述「胡太明」這位主角的一生,一方面帶有強烈的傳記色彩,與吳濁流的一生有所呼應;一方面也以他為樣本,讓讀者看到當時台灣人如何既受日本人歧視,也不受中國人信任,終究只能成為「亞細亞的孤兒」。

 

小說最深刻處理的,正是「孤兒」這個意象。當胡太明以「台灣人」身份走南闖北之後,不得不陷入深深的孤絕之境:「台灣人」這身份就是原罪。小說裡有一組隱藏的對照設計,非常有意思:當胡太明留學日本時,被告誡要隱藏自己的台灣人身份,以免遭到歧視;而當胡太明到中國遊歷時,最後也因為自己是台灣人,而被懷疑是日本人派來的間諜;最後,胡太明逃回台灣,卻又因為去過中國,被日本人監視與懷疑。也就是說,不管是台、日、中哪一處,只要你是台灣人,你想「做自己」,在那樣的年代裡,本身就會惹禍上身。

 

更微妙的是,這本小說雖然早在日本殖民結束之前就已完稿,但它描寫的「被日本人與中國人雙重排斥」的命運,卻像是預知了台灣人在下一個時期的命運那般。而「亞細亞的孤兒」這個意象,也彷彿預言了接下來半個多世紀,台灣人在國際之間的孤立處境。小說家沒有時光機,當然不是為了「預知未來」而寫小說的。然而,當小說家深刻寫入了一個社會的本質時,我們往往就會看見,歷史的發展一再呼應他的作品,彷彿一對共鳴的音叉。

 

因此,重讀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不只是重訪歷史,更是在深探本源:「台灣人」到底是什麼?這個身份,是怎樣如板塊造山運動那樣,痛苦而爆裂地擠壓出來的?在迄今為止的台灣文學史上,這部小說應是最簡練而周全的一份答案了。

・原文刊載於《新竹縣藝文手帖》2024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