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為它開在嘉義,大家選擇太多了,」我指著對街的「噴水火雞肉飯」,跟我太太說:「如果它開在台北,我一定三天兩頭去報到。」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對噴水火雞肉飯表示不屑」,似乎成為許多火雞肉飯愛好者的共識。嘉義火雞肉飯店家林立,各有擁護者或不那麼擁護者,但這家讓嘉義火雞肉飯打響名號的老店,卻被大多數人認定為「觀光客在吃的店」。
確實,當我第一次踏入嘉義,對嘉義幾乎一無所知的時候,第一餐吃的正是噴水火雞肉飯。那是2014年,我到世賢路的嘉義榮民醫院服替代役。行李安排停當,而我的摩托車還沒寄到,巨大而荒涼的世賢路上沒什麼店家,唯有路口明晃晃的「嘉義噴水火雞肉飯」的招牌還亮著。第一餐的印象不壞,只是有點納悶:為什麼這條沒什麼食物的大馬路邊,會開這麼大一家空蕩蕩的餐廳?那足足可容納近百人的寬敞店面,就只有我和另外一組小家庭在用餐。
多待幾天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家會有整車遊覽車拉來,把遊客通通倒進去的餐廳。
還真的是「觀光客在吃的店」。難怪了:大馬路、大空間、與難停車的市區有一段距離。
以此為開端,我在服役一年間開啟了「蒐集」火雞肉飯之旅。具體吃了多少家已經不可考,不過至少在十年後,我重回嘉義駐村時,市區內大半的店家都還看起來有點眼熟。火雞肉飯非常符合二十多歲的我的口味:有肉,有油香,有好吃的白飯;單價還不高,一碗不飽大不了兩碗、三碗點下去。完全是大學男生食性。也在蒐集到一個程度之後,開始耳濡目染了「對噴水表示不屑」的習性——其實也不是真能吃得出那麼細微的差異,不過既然大家都在笑它,好像也不便特別表示「我好像覺得沒那麼差」。
慢慢的,我也稍微能夠分辨各家火雞肉飯的飯煮得如何,油蔥如何,淋醬如何,乃至火雞肉片又有何分別。但說真的,凡在嘉義市區內能長久存活的店家,「上下界」是非常有限的。如果你長住嘉義,當然可以細細分辨,然後只光顧最喜歡的那幾家。但對於偶爾到嘉義玩一趟的外地朋友,我一概建議:不必問哪家最好吃,你就選順眼、順路的店家去吃就對了。嘉義的火雞肉飯,跟你在其他縣市吃到的絕對差很多;嘉義市內的火雞肉飯,彼此之間真的就沒差那麼多了。
對我來說,火雞肉飯是一種跟滷肉飯結構類似,但比較淡雅的食物。在白飯上面「澆鹹」並鋪上碎肉,這是非常台灣的組合;而火雞肉天然就比豬肉清淡一些,因此與全台都有的滷肉飯比起來,多了那麼一分雅氣,從而更讓人難忘。難忘的另一面是抱怨:為什麼出了嘉義,這看似簡單的一味,就是那麼難吃到?退伍後五、六年,時時想念服役期間說吃就吃的時光,在外縣市遇到的火雞肉飯卻屢嘗屢敗,敗興的敗。終於有一次受不了,趁著到台南工作,往北回程路上,我硬是在嘉義下車。那時我興高采烈傳訊給朋友:我要去吃火雞肉飯了!
哪一家?朋友問。
哪一家不重要。我直接走出火車站,步行到對面。我知道對面就有兩家,一家號稱五十年老店,一家號稱三十五年老店。幾年也不重要,哪一家有開有座位,看著順眼我就坐下來。點一碗火雞肉飯,一碗下水湯或蚵仔湯,隨意幾道涼菜,然後看到荷包蛋煎得水嫩可愛,那就再加一個。哪一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裡是嘉義。嘉義火雞肉飯不會背叛你。就算是「觀光客在吃的」噴水火雞肉飯,一樣不會背叛你。
吃到這個地步,我也分不清楚自己對火雞肉飯是狂熱還是淡泊了。離開嘉義越久,越想念的反而是火雞肉飯那種隨興的吃法。那碗飯固然重要,但那碗飯周邊的東西,也是氣韻的一部分。也是在服役期間,有次到名店「民主」晚餐。我還是大學生食性,飯要特別大碗、小菜倒是疏疏落落可有可無。只見隔壁桌一家子,三、四人坐下來,一人一飯一湯之外,洋洋灑灑點了大半桌涼菜、滷味——茄子,豆子,豆腐,龍鬚菜,高麗菜,另外再有幾樣切肉。吃到一半,他們之中的一人半轉身向老闆招呼:「再一塊油豆腐!」老闆應聲好,多加一碟菜上來。接著另一人又開口:「再切一盤涼筍!」老闆又遞上。如是反覆,本來是大半桌的菜,很快就被小碟子佔滿了。
我目瞪口呆:吃飯可以這麼「不規矩」的嗎?我們家自小的家訓都是「點多少要吃多少」,以精準點菜、精準吃飽為上。但這家人的邏輯正好相反:第一輪菜不用點太準,隨興點點,邊吃邊加就好了嘛!
後來我才發現,這種隨興並不罕見。整個嘉義,不,甚至可以說,整個嘉南平原的各色「點心」(tiám-sim)店家,都有這種悠然揮灑的氣質。這些店家的共通點,是菜色多、價格低、份量不大。每一道小菜都二十幾元起跳,至多五、六十元,加點起來,錢包和胃袋都不至於有太大的負擔。也因此,它的樂趣在多元、在組合、而不在用單一菜色把你餵到飽。
從那之後,我就開始學著少吃點飯、多點幾個菜了。反正你就算在菜單上勾得人欲橫流、桌上擺得陣型森嚴,結帳也很難超過一、兩百元。可以說,是嘉義火雞肉飯教我脫離了大學男生食性,開始學會一點「吃飽」以外的小樂趣。而這種隨興感,不知怎麼的,回到北部的店家就難以複製了。常常有南部的朋友到北部來,覺得吃什麼都不對勁,我私底下有個理論:不見得是北部找不到好吃的東西,而是某種「吃東西的感覺」在北部難以重現,所以怎麼吃都有點不對勁吧?
因此,當我和太太一路閒逛到噴水池附近,他問起我對「噴水火雞肉飯」的想法時,我第一次有了說出口的勇氣:其實,我並沒有那麼討厭噴水。甚至,很多時候,我會有點想念它,想念那個在我初到嘉義時,空曠晃亮到近乎為我一名旅客而開的那個店面。那時候我還不太會分辨火雞肉飯的差別,也不太知道怎麼點菜,所以吃不出它有什麼好不好的。但在我距離服役那年越來越遠之後,我卻是越來越確定了:能夠嫌棄噴水火雞肉飯,實際上是長住嘉義的人,才能擁有的獨特幸福。
因為那是一個隨便一家店都能坐下來,隨興點上一桌子而不會出錯的地方呀。
——對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嘉義火車站對面的那兩家火雞肉飯雖然都很不錯,但「三十五年」那家的荷包蛋似乎煎得比較漂亮一點。
・原文刊載於《+1+1+1=嘉義式》vol.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