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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世代,他們就是他們:1990年後的創作者觀察

2024/10/01 _文學評論

希望這不是我過度樂觀了:我認為,1990年以後出生的文學世代,最大的特徵就是「沒有世代特徵」。

 

對此,我由衷認為是大大的好事。請容我稍微講古,由此談談「世代」之終結為何是值得高興的事。2009年,也就是我輩「七年級」世代寫作者陸續出版第一本書的時節,聯合報的文化線記者陳宛茜寫了一篇〈新世代面目模糊?〉,批評我們以及比我們略長一輩的創作者「面目模糊」,比不上二十世紀經歷大時代的作家們。2010年,季季也在《文訊》發表了〈新鄉土的本體與偽鄉土的弔詭——側看80後台灣小說新世代現象〉,這次就是指名「七年級」而來了——那一次,季季受邀撰寫的那篇文章,應近似於我此刻在這份專題中的功能,都是要以過來人的姿態,縱論點評新世代寫作者的。然而,季季的意見非常不友善,先行預設了我們都想要寫「鄉土」而又沒能寫好「鄉土」,顯然並不打算花心力通讀「新世代」的作品。

 

弔詭的是,這兩篇猛烈批評我輩的文章,反而促成了「七年級」此一世代標籤。在這之後的2011年,《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台灣七年級散文金典》、《台灣七年級新詩金典》三本選集在上半年出版,下半年《聯合文學》舉辦了「私文學年代:七年級作家新典律論壇」……我們本來並不是那麼有集體意識的世代,卻煞有其事被捏塑成形了。此後數年,文學界總是三不五時想起這個話題,彷彿要再三確認我們這個「草莓族」(多有年代感的用詞……)世代被壓爛了沒有。2016年,《聯合報副刊》更策劃了「我們這一代:七年級作家」專題,並將二十六名作者的文章結集成書,可以說是此一世代建構活動的高峰,以及尾聲。

 

幸也不幸,這些活動我幾乎都有沾上一點邊。畢竟我當年的脾氣比現在更火爆,只要把我放進「世代衝突」的場合裡,幾乎都可以製造不錯的衝突效果。但也因為多次參戰,我很快便意識到:「七年級」這個文學世代的形成,並不是源自我們任何一人的需要。那只是因為文壇長年習以「十年一斷代」的框架來辨識文學潮流,比如所有台灣文學研究者琅琅上口的「五O反共、六O現代、七O鄉土」……但是,二十一世紀的我們,早已沒有集團作戰的必要,也沒有「一人宣言,眾人擁戴」的「某某主義」傾向。事實上,這一框架的解釋力,到1980年代就已現出疲態了,所謂「八O後現代、九O眾聲喧嘩」,根本是兩個講了跟沒講一樣的標籤。而好巧不巧,1980年代也出了一位林燿德,為了抵抗文壇前輩的壓力,而引入了林燿德版本的「後現代」。策略不同,處境卻與我們頗類似。

 

總之,所謂「面目模糊」也者,原本只是隨著媒介環境自然產生的變異,但在心有定見的前輩的眼中,變異即是缺陷。為了抵抗長輩的指責,我們只好設法生產一些論述、也被迫「團結起來」,這才形成了「我們這一代」。可以說,「七年級」從一開始就不是令旗,而是盾牌。這也是為什麼,我在前述聯副的邀稿寫了頗煞風景的〈其實我也想原地解散〉一文——如果沒人要捅你,誰會沒事扛著盾牌過日子?在這篇文章的最後,我也許了一個願望:

 

可以喊停了嗎?說來弔詭,在2011年,我和黃崇凱主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被視為小說寫作者「七年級」建構的主要節點以來,我一直想問:可以喊停了嗎?我還真怕我們留給八年級、九年級的世界,是一個還需要集結為八年級、九年級的世界;該不會還要湊一組十二年國教吧。我多希望所有壓力及於我們為止,文學圈內排資論輩、向下歧視的風氣能夠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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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我執筆的當下,我非常開心地發現:我完全找不出1990年代以後的創作者,有什麼「共同面貌」或「世代共性」。

 

當然,這並不意味1990年後的文學創作者不再有失意或衝突。有人際關係的地方必有衝突,但只要這不是「地圖炮」或結構性的壓力,不合身的「世代論」或許就有機會中止,或起碼緩解,能讓「世代」真的只是「剛好一起在這幾年出生長大」。沒有共同面貌,也並不代表沒有面貌;反而有可能放開框架,讓每一位創作者都伸展出自己的姿態。

 

而我當然也雅不願重蹈陳宛茜或季季的老路。比起泛泛而論「新世代」如何如何,我更希望讀者看到的是「每一位作家」、「每一部作品」的特異樣貌。比如洪明道精雅深邃的台語小說,一舉打進了向來語族不平等的文壇中心;何玟珒的文字有著通俗小說的「鬆」感,卻能古靈精怪地翻新民俗與性別主題,在看似已無新意的地方找出新意。我們有了能寫純文學也能寫各種類型小說、長短齊發的邱常婷,也有能將校園題材寫得極精煉、有青春之燦亮卻無生澀感的張嘉真。有基本功硬朗,承繼「新鄉土」路線的陳柏言,也有思緒與風格都華麗異常,能在最小篇幅內製造最大驚喜的蕭詒徽。

 

一直以來,香港文學與馬華文學都是台灣文學最親密的鄰居,彼此滲透影響,甚至在政治動盪的時刻成為彼此的避風港。這一鄰里關係,也延續到了最新的世代。鄧觀傑毫無疑問是「在台馬華文學」最新傳人,有著敏銳的思辨力,以及將思辨無形融入小說的功力。「反送中」之後的香港作家,在台灣文壇亦多有斬獲。一出手就連獲獎項、且也有不錯銷量的沐羽與梁莉姿,同樣處理香港的抗爭經驗,卻有著完全不同的腔調和小說美學。他們的作品有著與台灣創作者頗不相同的氣息,應是很好的刺激與參照。

 

上述作家以小說為主,而在我相對沒那麼熟悉的散文與新詩領域,也有一批亮眼到很難沒看見的創作者。徐振輔的自然書寫介於小說與散文之間,在知識與技藝方面的精純處,比之前代作家猶有擅場之處。宋文郁掌握了抒情散文的情味,卻沒有令人煩膩的「美文」修辭,自有一種符應社群時代的敞亮語感與節奏。前兩段提及的沐羽和蕭詒徽也是散文好手,前者善謀能辯,能寫長篇散文而筆力不衰;蕭詒徽從社群貼文、採訪邀稿到自身創作,無不聰慧逼人,好像沒有什麼是他不能寫的。

 

詩人方面,曹馭博好學而敏銳,對歐美詩歌、文學的浸淫化用,即使與文壇中人相比,也是頗為深廣的;從新詩跨到小說,他能「西化」而不落於「惡性西化」,使他能在本土風格盛行同代人之間另有軍火庫。鄭琬融的語言乍看疏冷,卻能內蘊熱情,語言之張弛拿捏非常精準。林宇軒以詩論詩,蕭宇翔出入於本土與世界,都展現了這一代人深厚的內力,能不受限於傳統、但仍與傳統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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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上述名單注定是一份不完整的、帶有我私人視野侷限的「購物清單」,雖然我願以「我自己也有帶一件喔」的熱情推介他們,但若換一個人執筆這篇文章,想必會有抽換。不過,文學品味成立的基礎,本就是「有意義的偏見」,被推薦者只需要關注「有意義」,沒被我點到的,就當作是我的「偏見」吧。

 

最後,我想再談談1990年後的「世代」之解組,所折射出來的文學環境變化。沒有集體的「世代感」,並不代表這一時期的創作者沒有橫向串連。比如政大的「寫作坊」與「輕痰」這兩個有所交集但不重合的團體,或者由「耕莘寫作會」演變而成的「想像朋友寫作會」,都出了不少好手。不過,即便身在同一團體,也不見得有一樣的寫作傾向。這些團體與其說是因文學理念而結合,不如說是在文學理念上能談得來的創作者人際圈。要找到像1960年代的「現代文學」或「文季」那樣風格鮮明、扭轉時代的團體,基本上已經不可能了——話又說回來,當年的他們能夠「扭轉時代」,很可能是因為時代本身就比較單純,根本沒有多少媒介和分眾需要競爭;而那個年代之所以看來「風格鮮明」,也可能只是時間拉遠了,我們選擇性記憶的結果。

 

當年文學前輩的集團作戰,顯然有其必要及益處。在沒有網路、傳播媒體也不發達、文學圈遠比現在窄小的時代裡,一群人聚團行動,就能分享情報、資源,也能比單打獨鬥的創作者更有砥礪進步的可能性。弱小如「文友通訊」,強固如「三三」,甚至宛如巨大幫派的「神州詩社」,都具有類似功能。然而,值得思索的是:什麼讓「新世代」創作者不必「靠行」,也能夠獲取成長所需的資源?在我認識的年輕創作者裡,就真的有幾乎離群索居,與所有文學圈人際網路接觸稀薄,卻還是寫出一番局面的人物。

 

跟前人相比,獲取情報的困難當然小很多了。所有徵稿訊息都會上網,大多數作家同行也都在社群網站沉浮,甚至出現了追遍每一場講座活動、因而廣為圈內人熟識的讀者;文學新人若想獲取資訊,當然更不在話下。我認為更關鍵的,應是「台灣文學」與「台灣學」各種建制的主流化。文學創作並不是坐在電腦前等靈感劈下來的活動,背後需要大量的知識、材料與文獻基礎,作家才能展其神奇手段。特別是在新世代作家幾乎都有一己之核心關懷,「本土」已從陳腔濫調成為不證自明的前提的時代(哪怕他嘴上否認自己是本土派),種種資料庫、學術或半學術的出版物,都讓一名用功的創作者能夠獨學成才。認不認識其他作家,有沒有加入其他團體,就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如果你能讀遍同儕的作品、也浸淫到同儕熟悉的知識體系裡,你其實已經比「認識」更認識他們了。

 

由此,我們或也能夠理解,這些「新世代」的作者為何能夠來勢洶洶,既能掌握傳統技藝,又能找到新的破口了。當他們的著作陳列在書店裡、出現在各種榜單上時,並沒有帶著「九O後」的標籤。他們不只是彼此的同代人,也是賴香吟、吳明益、張亦絢、黃麗群、黃崇凱的同代人。如同E.M.佛斯特說過的,小說家的對手,是從過去到未來所有的創作者。我樂意追索年齡,排兵佈陣,享受一種球迷構想國家隊名單的樂趣;但我同時也非常清楚:他們是不需要任何世代標籤的。他們就是他們自己的標籤,文學史會記住的,永遠是一行簡潔的篇名與作者署名,僅此,就非常、非常足夠了。

・原文刊載於《文訊》2024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