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山村裡的歷史,恍惚裡的光明禪寺

2020/02/25 _抒情散文

    大部分的觀光客,只會走到深坑老街為止。然而如果你願意再往前一小段車程,就能找到地圖上的「光明禪寺」。

    光明禪寺遠在石碇山區,比起平地裡的諸家寺廟,更有一種幽靜修行的氣息。從鹿窟巷進去,首先會經過一道古雅的山門,門上的對聯是:「光耀古今不生不滅悲智具足曰覺曰禪」、「明照十方無增無減福慧莊嚴是心是寺」,首尾四字正好是「光明禪寺」。穿過山門後,回頭一望,會看到另一幅對聯——這幅刻在背後的對聯,理應是回程時看到的,但此時回望別有一番趣味,因為它的橫批是「回頭是岸」。

    如果你知道此處的歷史,就更會在趣味之外,感受到一重恍惚的沉默。

    光明禪寺位於鹿窟巷,而鹿窟正是台灣白色恐怖最大的案件之一「鹿窟武裝基地案」的發生地。根據目前的考證,「鹿窟武裝基地案」發生在1952年。在那之前的幾年,有一批秘密加入共產黨地下黨的黨員選中了鹿窟這個山村,想要在此建立游擊隊的基地。鹿窟座落在南港、石碇、汐止三個區域的交界處,是典型的三不管地帶,這個基地因此一直沒被發現。這批地下黨員在此發展組織、吸收村民加入,漸漸也有了三百多人的規模。除了基地內有思想訓練、武裝訓練的小組外,他們也組織了婦女協助後勤、組織貧苦兒童在路口放哨。

    然而秘密終究無法永遠守住。1952年,政府接獲「鹿窟武裝基地」的情報,由情治系統的谷正文率領軍警一萬五千人,以五十公尺一哨的密度全面封鎖了周邊山區。鹿窟雖有「武裝基地」之名,實際上火力薄弱,人員也欠缺訓練,很快就被攻破。軍警佔領此處後,便在周邊山村搜捕了896人,開始嚴刑逼供。此一事件最終造成35人被槍斃,200多人被判刑。

    而他們拷打村民的地方,就在光明禪寺。

    現在,如果你乘車前往光明禪寺,經過舊莊路、汐碇路、碇南路三叉路口時,會看到一座充滿現代感的金屬紀念物,即「鹿窟事件紀念公園」。在這公園裡有塊碑,略微斑駁的字跡說明了村民當時被刑求逼供的歷史。但整塊碑隻字未提那些上山發展組織的地下黨員。或許是為這些人的存在感到尷尬吧,國民黨不想承認自己犯下的罪行,民進黨也不會對支持中國共產黨的他們有太多好感。

    歷史靜默得一如這片柔美的山村。

    光明禪寺以前並不叫光明禪寺。它在1913年成立,至今歷史超過百年,最初的名字也充滿日治時期風味,叫做「潮音佈教所」。當地人習慣稱它為「菜廟」,供奉的是釋迦牟尼佛。它一開始是木造建築,但現在的樣子已經過大幅擴建,有素雅的石牆和紅橘兩色的柱簷。

    你如果來了,可以不急著進寺。寺門口對面有一座小亭,裡頭陳列著好幾尊石造神像。每一尊神像,都是由一顆巨大的卵形石塊挖空之後,再雕塑成形的,彷彿神佛就正靜坐在石塊裡面修行一般。而背對寺門往下望,是光明禪寺這一帶風景最好的地方。整個石碇的山區從腳下伸展出去,起伏猶如大地的心跳一般。天空的藍色也遠比台北鮮豔得多,讓人幾乎想不到,這裡距離市區也不過二十多分鐘車程。

    進到寺裡,立刻能感受到格局與平地的寺廟全然不同。門口首先是一座面積十分驚人的池塘,讓池後的建築彷彿一直在照鏡子一樣。寺內花木整齊,偶爾會遇到寺裡的修行人溫和地說:「來觀光呀?」那語氣似乎還透了一點好奇的意思:你怎麼會來這裡呢?沿著動線走,你會先抵達左邊的正殿,殿內素淨空闊,釋迦牟尼佛端坐主位。再從正殿往左邊走,有一小小的廂房,供著幾個牌位。根據口述歷史,當軍警在光明禪寺嚴刑拷打村民時,指揮官谷正文就駐紮在這個廂房休息。

    不知道釋迦牟尼佛,當時是否有聽到什麼?

    諦聽諦聽,善思念之......

    往池塘的方向走去,還有兩座建築。兩座建築裡,供的都是往生者的靈位。其中一座,就是你進門第一眼會看到的、那座攬鏡自照的寺院建築。你如果不害怕,可以沿著側邊的樓梯往上,繞過應該是供奉了骨灰的寶塔狀迴廊,走上建築的第三層。那裡有一片很寬廣的露台,視野不輸門口的小亭。晴天的時候,從近處的水色到遠處的山光,整片風景毫無阻礙。


    如果你是帶著歷史記憶而來的,也或可趁此往右瞄一眼,那裡有一棟灰撲撲的水泥矮房,毫不起眼。但水泥門戶只是偽裝,進門之後,你會看到第二重陰冷的石牆門戶。那是1952年「鹿窟基地案」至今完全留存的唯一一棟建築。它的佈置、色調,都透著一股沒有期待外來者會接近的氣息,外頭的豔陽似乎完全透不進來,你需要鼓起一點勇氣才能靠近它。就像台灣的歷史一樣。

    這棟石造小屋,就是當時拷打村民的地方。
 

    「國民黨把鹿窟村的人抓起來以後,就集中到菜廟裡審問,其中,廖文忠被這些軍警用裝五十斤的茶袋裝起來,阿兵哥把他的雙手拉出布袋,放在地板的石頭上,其中一個人踩著他的手臂,另外一個人就用槍托轟擊他的手,就像椿米一樣,就這樣把他的整隻手都打到爛扁了。」

——鄭維棕〈1952年12月28日鹿窟村深夜大圍捕,李石城現身說法〉


    這段短短的旅程,或許也該結束了。山村安安靜靜,歷史並不張揚,但它們一直都在,一直都沒有忘記半世紀以前那個凌亂的冬夜,以及其後更加漫長的人世之冬。就算十分鐘外的深坑觀光客,二十分鐘外繁華的市區,似乎都把這些事情忘了,但你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忘了。車程回頭,來到鹿窟巷口時,你會再次看到山門背面的「回頭是岸」。這是對誰說的呢?回了頭,會到哪個岸呢?神佛不言,人世繼續流轉。這時也許你會突然想起:有「台灣第一才子」之稱的日治時期作家呂赫若,最後也加入了「鹿窟武裝基地」。他上山之前,寫的最後一篇小說,就是以「逃亡」為結局的,就像預言一樣:那篇小說,就叫做〈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