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你現在正要寫什麼呢:《小說家 vol.2》的創作觀察

2024/12/07 _文學評論

 

在開始評介《小說家 vol.2》收錄的各篇章之前,我想先聊聊「發表平台」這件事。身在2024年的台灣,如果你想要閱讀小說家們的新作,有什麼管道呢?在文學媒體大幅度萎縮的現況下,平台幾乎只剩下兩種半:要不就是直接閱讀出版成書的小說集,要不就是閱讀單篇的文學獎。最後半種,則是版面極為稀少的文學報刊——它們很少能容納五千字以上的,完整的短篇小說了。

 

閱讀小說集沒什麼不好,但畢竟那需要比較長的醞釀時間,這導致每一位小說家都彷彿要在「你快忘記他的時候」,才突然出一本新書。沒辦法像過去副刊、雜誌蓬勃的年代,可以讓小說家三不五時發表一篇,浮出水面讓讀者知道「我在寫新東西喔,期待一下吧」。閱讀文學獎作品也沒什麼不好,畢竟都是重重競爭殺出來的精銳。但是由於文學獎的匿名評審制度,也會導致作者們必須保證自己的作品「沒脈絡也很有料」,最後就會寫成瘋狂展示技巧的華麗大秀,就像歌唱選秀節目卯起來飆高音的歌手們一樣。然而,小說並不是只有這種針尖上跳舞的寫法,很多好作品是需要悠緩鬆弛的空間,才能顯其神韻。

 

這就是《小說家》雜誌在當今文學圈的可貴之處。它提供了完整的發表平台,讓小說家能展示階段性成果;它又不是比拼搏殺的場合,能伸展作者比賽狀態外的寫作姿態。這就成為我閱讀《小說家 vol.2》的觀戰重點:不是比較誰好誰壞,而是結合作者過去的軌跡,揣想刊內諸篇新作所暗示的「他們的下一步」。是仍在熟悉的主題裡盤桓思索,還是已有新變的跡象?他們的風格與習性,又如何反應了當下的文學氛圍?

 

由此來看,《小說家 vol.2》可以分成前四位、後三位兩組。前四位都已是出道作家,脈絡相對清晰;後三位則是文學新秀,讓人期待他們的後勁。

 

本期以劉梓潔〈晚安,再見〉開篇,相信熟悉劉梓潔的讀者應當會感到親切。劉梓潔以散文〈父後七日〉轟動文學圈,但我覺得他的小說《親愛的小孩》、《希望你也在這裡》值得更多的注意。〈晚安,再見〉擁有劉梓潔的許多風格標記:都會、旅行、知識女性、對角色輕微嘲弄但不至於挖苦的幽默感。與文壇慣見的「純文學」作品不同,劉梓潔的小說並沒有要讓讀者讀到胃痛,也沒有一定要用巨大的悲苦來顯現「深度」。相反的,他擅於從輕盈的細節入手,捕捉角色微妙的關係與狀態。比如本篇從「睡眠習慣」與「姓名與性別容易誤會」入手,先建立一對契合到讓人感覺「勢必有鬼」的夫妻,再由此帶出真正的敘事者,即丈夫的外遇對象。故事裡的角色都是文藝青年,但小說的文字卻清新乾淨,沒有任何一絲黏膩的文藝腔,更無多餘的文學炫技。

 

若要說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就是這篇小說看似並沒有寫盡,許多線索都還有發展潛力,比如王聖明這名角色架構得如此完整,應當可以有更多戲份。不過,回到我在前文說的,你只要意識到這不是文學獎作品、而可能是新作的醞釀,就很容易開始期待:這會不會是一部長篇小說的起點,或是短篇連作的切入點呢?就單篇而論,〈晚安,再見〉是小品速寫的格局,但若放在更大的圖象裡,想必還有很多開展空間的。

 

接著是林楷倫的〈裂流〉。文字濃墨重彩,角色情感也常常鬱結猛烈的林楷倫,延續了小說集《雪卡毒》以降的正字標記:魚。不過,這次不是市場裡橫陳的魚肉了,而是「一片海域只有一尾」、象徵意義濃厚的蘇眉。同樣涉足過的原住民題材,這次開展出了社運抗爭(指涉美麗灣?)與同性情誼的新線索。我一直覺得,林楷倫對他的寫作事業有一種「遠交近攻」的野心,他總是在一種題材寫出成績之後,以該處為前進基地,「攻略」鄰近的領域,由此推陳出新。第一本散文集《偽魚販指南》寫魚販,從而延伸出第二本散文集《廚房裡的偽魚販》的「向魚販進貨的主廚們」;而從魚類知識出發,也能輻射成《雪卡毒》裡諸篇「有魚但不只是魚」的小說。由此來看,〈裂流〉可能給了我們一點暗示,也許林楷倫的下一步是環繞著原住民的政治與性別問題?

 

而從技藝層面來看,林楷倫顯然就是那種沒在節省體力,每一階段都要全力跑的創作者。〈裂流〉的意象鮮明且繁複,海分陰陽,海灘也被飯店業者圈地,抽象與現實層面的「侵佔」緊密呼應。我特別喜歡〈裂流〉的時間調度,讀到篇末,我們才會意識到開篇是從哀悼轉入回憶。所有執著與熱烈,理想與貪欲,最終都徒存廢墟。經歷過這一切的生命,究竟是為了什麼而磨耗掉的?

 

沐羽〈你知道嗎?〉是既他著力發展獨樹一格的散文書寫之後,再次推出的小說新作。相較於他的第一本小說集《煙街》,〈你知道嗎?〉的香港元素幾乎已無可辨識,展示了作者不想被「香港創作者寫香港事」的預期匡限的企圖。這篇小說的主題不但不與公共的、社會的議題勾連,甚至藉著角色之口,對於學院派文學研究言必稱時代的習性有所戳刺。小說特別點名台灣文學研究所,身為同一體系畢業的文學人,我必須說:這篇小說還真沒有冤枉誰。當然,將年輕文學人的困惑、情感、茫然與慾望壓縮在一篇小說裡,如此取材,大概也比較難與「圈外」的讀者溝通。然而,就算讀者對「個人如何被文學體制征斂」這樣的主題缺乏背景知識,也不妨礙我們欣賞沐羽音樂般反覆、遞迴、變奏的結構設計。更有趣的是,雖然角色們抗拒「時代」的大帽子,但在小說結尾,他們抗拒無效、莫可奈何的生存狀態,竟被說成「時代的模樣」,此中自有幾分反諷意味。

 

李璐〈照美〉一篇,同樣也是讓我覺得猶有發展潛力的作品。小說裡姐妹相談婚事,並且與日本醫生邂逅等等情節,都令人想起呂赫若的〈女人心〉等作。同樣描寫日治時期,同樣涉及到滿洲與二次世界大戰,都延續了李璐《雪的俘虜》的創作脈絡。過往文學作品描寫此一時期,莫不全力處理殖民情境,下筆含冤帶苦。然而〈照美〉只寫少女癡夢,並且是一個自欺欺人的暈船仔的故事,相較於日治時代的作家前輩,調性是「輕」了些;然而正因如此,我們有機會看到不同風格的歷史故事。小說結尾更是逆寫了「看護婦」這個主題,將「為帝國戰爭協力」的抉擇,寫成了少女無畏追愛、並且同時完成家庭期待的主動出擊。雖然情節急轉直下的速度稍快,但這個構思確實勇敢。如果由此發展成長篇或短篇連作,相信會更有辯證的空間。

 

接下來三篇「新秀組」作品,由趙鴻祐〈脛骨之海〉開場。這篇小說的構思非常有趣,開頭由三一八運動切入時,我還擔心落入老梗;沒想到故事中斷轉入八仙塵暴事件,並置兩個「現場」——誰在,誰不在,誰留下來誰又先走了,兩相激盪的滋味十分微妙。這篇小說最難得的,是作者沒有讓短篇小說停在一個「點」,而是用精簡、快速的剪接手法連點成線,讓我們感受時間殘酷的延展:受傷之後,還有漫長的復健;復健之後,還有漫長的人生。故事的篇幅有盡,而拖磨的人生無窮,有盡當然不可能寫完無窮,但可以逼近、可以模擬,〈脛骨之海〉在這方面做了很好的示範。

 

隨後,劉子新的〈工讀生〉是一個融合了卡夫卡〈變形記〉和黃春明〈兒子的大玩偶〉的故事,並且輕巧銜接了一則迷因式的網路傳言:動物園裡的熊,該不會是工讀生假扮的吧。這篇小說其實只問了一個簡單的問題:如果是工讀生,但不是假扮的呢?劉子新因為台積電青年文學獎而大受矚目(抱歉,我知道一直提很煩,但我需要補脈絡),與此前的作品相比,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是圖脫離學生格局的野心,試著去寫年紀更長、牽連更多議題的角色。〈工讀生〉的輕巧提問,展現了作者截長補短的輕靈思路——誰說沒有離開校園,就寫不了校園以外的世界?劉子新好好運用了小說的虛構特權,以提問找到了想像力突入的路徑,使「社畜」這樣的意象落實到故事裡。當然,就小說的結論而言,我們很難說它有超出卡夫卡或黃春明之處。不過,對小說創作者來說,「會提問」比「會答題」還值得期待得多。

 

最後是陳禹翔的〈浮島〉。我對陳禹翔的印象,仍停留在兩年前〈名為流星的賽爾們〉。從那時起,陳禹翔就展示了他對媒介、科技與次文化精準的捕捉能力。每個時代都有擅長捕捉各自時代的寫作者,這聽起來無甚新奇。然而我私心覺得,在媒介高速捲動、分眾支離破碎的當下,「捕捉時代」是遠比過去更加複雜的任務。〈浮島〉就是一次很不錯的嘗試。它很罕見地,以毫不閃避的寫實手法,描寫了Youtuber生態的殘酷與悲涼——明明是這麼顯著的當代現象,卻還沒有太多小說去寫,可見這題真的不簡單。從我一個三流Youtuber的角度來看,作者的處理異常精準。那股追求流量的驅力,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藝術家為了藝術殫精竭慮」之故事,即便媚俗,媚到極致,也有獻身一般的壯烈了。全篇以「浮島」為象徵,是非常準確的設想,那忽起忽落、根基不穩的,忽然從海平面拔起之物,是有了今天也不能保證明天的。當然,如果要說有什麼可惜的地方,我會覺得後半段的角色關係還可以有更多醞釀,來使季子最後的「懇求」更有力道。

 

以上六篇,便是《小說家 vol.2》的所有篇章。請原諒我沒有依照編輯建議,將整篇文章統整成主題式的觀察。對我而言,與其討論這六篇萍水相逢的小說彼此之間有何關係,不如討論它們羽每位小說家的創作歷程有何關係。這或許也能提供讀者「如何進入這些篇章」的一些脈絡。這種分別漫談的寫法,也讓我下筆之時,頗有懷古之感——在日治時期,台灣的文學雜誌也會邀請評論者,就雜誌上發表的各篇作品來漫談點評一番。連發表平台都十分稀少的今日,這種帶有古風的做法自然也越來越少了。因此,請容我稍微任性,用如此復古的寫法,來致意《小說家》這份雜誌復古的、建立發表平台的宏願。也期待《小說家》的期數編號可以一直連綿下去,讓我們有個與同行互通聲息、讀者也可以追蹤創作歷程的聯絡處吧!

 

・原文刊載於Okapi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