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關於散文的論爭與理論日漸豐厚。論述出高峰者,當屬作家學者黃錦樹。他爬梳散文的文類流變,多有精銳的創見。其中,他有一句廣被引述的斷語,用來描述散文安於描寫日常內容、不求技巧與美學的猛烈變革,他說:「散文本性安分。」這一斷語,在大多數時候都是對的,但我總覺得,王鼎鈞是少數的例外。作為一名非常自覺的散文作家,王鼎鈞東突西撞,存心就是要語出驚人、筆走八方,這本自選集《江河旋律》,更是將他的散文冒險之途展示無遺。
《江河旋律》收錄了數十篇、分散於各個時期的王鼎鈞散文,從編排看來就很有意思:全書分成「美文選」、「變體選」與「雜文選」三輯,正好展示了王鼎鈞高度的散文家自覺——他對於每一篇文章的美學位置,乃至於「真實與虛構之比例」的拿捏,就在這貌似平實的分類裡。「美文」是以抒情為核心,追求藝術表現的散文;「雜文」是以議論為核心,展示作者人情洞察的散文。這兩輯一頭一尾,剛好就是散文傳統的兩大分類,也就是黃錦樹所謂「美的散文」與「力的散文」。
更有趣的是「變體」,顯然王鼎鈞對散文另有理解,認為自己寫出了一些「非傳統」的散文,故稱之變體。「變體」一輯所收錄的文章,確實有些會讓人疑惑是否稍微逾越了虛構界線,跨進了小說的場域。王鼎鈞大可以將之打散混入首尾兩輯,假裝一切都是真人真事。然而,「變體」的設置,顯現了王鼎鈞對散文傳統的尊重,以及對寫作倫理的誠實。散文家偶有虛構的願望,這是常有之事;王鼎鈞的處理是正視並坦承,讓讀者「知情同意」,不至於有欺瞞之嫌。此一設置的精微之處,頗能給近年的散文論爭一點啟示。
就算擱置理論層次不談,《江河旋律》也有非常可觀之處:這幾乎就是一本「散文博物館」。《江河旋律》沒有集中的主題,但它收羅了王鼎鈞所有的散文冒險——而王鼎鈞恰好是一位「什麼都想寫寫看」的散文家,所以成就了這本「什麼都能露一手」自選集。比如說,在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辮子〉發出了「建立現代散文」的宣言之後,就有一路「將日常提煉為藝術」的美文寫法,一路來有余光中、楊牧、言叔夏諸家。但這一行列,顯然不能漏掉王鼎鈞,不信可以讀讀〈邂逅〉和〈與我同囚〉。散文雖然不太能捏造自己的身世,說一說不涉己身的寓言故事,倒也是常見的一路,王鼎鈞至少有〈那樹〉和〈洗手〉等佳篇,後者甚至有濃郁的現代主義風味,「不想安分」之心歷歷可見。
如果上述篇章「太文學」、「太藝術」,王鼎鈞於「說故事」一途,更是爐火純青,功力精深(事實上,我覺得這是他成就最高的一類)。〈紅頭繩兒〉和〈失樓臺〉兩篇被歸入「變體選」,顯然是在暗示「故事並不全真」,即便如此,兩篇文章細述外省的離亂身世,文字並未刻意張揚卻也無一字失準,敘事與抒情更是一流水準。大時代有許多故事,但經歷過大時代的人,大多也寫不出〈紅頭繩兒〉的那一截頭飾和〈失樓臺〉的那一堆碎瓦。由此延伸到雜文,雖然王鼎鈞的許多意見,今日的讀者想必不會全盤同意(包含但不止於性別、族群等種種意識),但看他建構議論的思路轉折,仍然不愧名家手筆。有些洞見,更是特定經驗加上勤於思考才能提出的,比如〈鴛鴦繡就憑君看〉所展示的「被監控者如何自處」之命題,既是一個政治問題,也點出了「看與被看」的散文理論問題,自有一種別於學術論證的深度。
最後,說出來可能會得罪人,但我毫無貶意地感受到,王鼎鈞其實與黃山料也有文學上的血緣關係。黃山料這一路的勵志散文作家,最擅長的技術之一,就是打造「金句」的能力,亦即塑造某種鏗鏘有力的斷語,來給予讀者簡潔、鋒利的,「洞明人情世事」的快感。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王鼎鈞確實也是很能打造「金句」的散文家,雖然我常常也是皺著眉頭看完,但可以理解這些「金句」對讀者的魅力。
這樣讀來,要去定位王鼎鈞是一位怎樣的散文家,是頗為困難的,因為他一個人就像一座散文博物館一樣,幾乎寫盡了從最藝術到最商業的種種路線。要說在特定的領域裡,寫得比他更精深的作家,是不困難的;但要說誰像他一樣如此廣博、寫什麼都能上手,那就絕無僅有了。這也正是《江河旋律》的魅力所在,讀此書正如逛博物館常設展,台灣戰後所有的散文路線,你儘可以在這一本書就遍覽無遺。
・原文刊載於《文訊》雜誌2025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