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衣、住、行、育、樂」
1.你有沒有聽過這一組概念？
2.不管有沒有，你幾歲？
3.如果聽過，你知道這是誰提出來的嗎？
這六個字的來源，就是戒嚴時代，國民黨文化政策最核心的指導文件。可以說，這份文件不但影響了半世紀以來的台灣文學，也預示了「為何他們今年刪文化預算的理由會如此荒腔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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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是：這是一台拼裝車。
「食衣住行」來自孫文的「民生主義」理論，他認為這是政府應當照顧國民生活的各個面向，可以把它當成三民主義裡的經濟政策綱領。
「育樂」則是蔣介石在1953年自己加上去的。當時，他發表了一份文件，叫做〈民生主義育樂兩篇補述〉。大意是說：當年孫文構思「民生主義」的時候，沒有想到國民也有「教育」、「文化」跟「娛樂」的需要，所以他出來補充闡釋一番。
總之，這六個字的概念組合，是只有戰後中華民國台灣的人，才會聽過的東西。
讀過三民主義的人都知道，孫文的三民主義本身就已經是拼裝車了。然而蔣介石的拼裝更不合理——「民生主義」是經濟政策，他把教育、文化、娛樂塞進來，從一開始就非常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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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介石不是學者，他當然不是沒事研讀三民主義，發現這裡有個理論漏洞，就認真去把洞補起來。這個〈民生主義育樂兩篇補述〉，實際上是一份政策宣示文件。宣示什麼？
宣示：我們要全力控制整個社會的意識形態了，教育、文化、娛樂這些領域，此後都必須聽黨的號令。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國民黨在國共內戰慘敗後，開始一輪檢討。他們發現，在國共內戰時期，大批作家、創作者、知識分子都倒向共產黨，許多有識之士都以支持國民黨為恥（有沒有很眼熟）。於是，國民黨得到一個結論：我們內戰會輸，都是因為對方網軍側翼太多（X）都是因為對方控制了文化人。
有沒有更眼熟了，半個多世紀以來，國民黨的腦袋結構都沒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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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這個結論頗為老套，但也不是完全說錯。相對來說，國民黨確實不太知道怎麼跟文化人溝通。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並沒有辦法拿出一套說法，讓文化人覺得「你這個理念不錯，我願意跟隨你」。
相對的，毛澤東早在1943年，就發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這份重要的文件，就成為中共文化政策的綱領。毛澤東跟蔣介石不一樣的地方是，毛澤東是個讀過書的圖書館館員。所以，這份文件真的是一套可行的、創作者可以追隨的理念。你不見得會同意他，但他的說法很具體，清楚說出中共想看到什麼樣的創作、排斥怎樣的創作、為什麼中共覺得某些創作是比較好的。
就在毛澤東發表這份文件的同一年，國民黨內負責文化宣傳的官僚張道藩（嘿對，就是台北市圖書館「道藩分館」和政大「道藩樓」的由來），寫了一篇〈我們所需要的文藝政策〉，呼籲國民黨要重視文藝政策。他也拿到了若干經費，試著去收買一些作家。但是張道藩才華有限，氣息不對，這些努力都沒什麼效果。文化人還是覺得國民黨很腐敗、老朽、骯髒，與之為伍很丟臉，不像共產黨那麼「進步」。
所以，國共內戰的「文化戰線」，最終就以共產黨的壓倒性勝利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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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的1953年，蔣介石狼狽退到台灣，幸運地在韓戰爆發之後，穩住了陣腳。他終於有餘裕開始「學習敵人」，也要擬定一套文化政策。於是，就有了狗尾續貂的「育樂」補述。
蔣介石是一介武夫，人文素養並不比柯文哲高明到哪裡去。因此，別說提出「和毛澤東抗衡的理論」了，你要他生個勉強能看的理論都不太可能。於是，這篇〈民生主義育樂兩篇補述〉，一般認為，並不是他自己寫的，而是由他最信任的文化官僚張道藩來寫。
這聽起來合理，因為事實證明，張道藩的「預警」是對的；但其實也怪怪的，因為張道藩已經證明了他的那套玩不贏共產黨了。不過蔣介石選擇恐怕不是很多，因為能得到他信任又有文化素養的官員，比日本製的壓縮機還要稀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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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份文件的水準差距在哪裡呢？我們試著讀幾段看看吧。先來讀幾段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他在文章裡提到，為什麼共產黨希望作家去寫人世間的苦難，去以「現實主義」為創作綱領呢？因為：
⋯⋯人們受餓、受凍、受壓迫，一方面是人剝削人、人壓迫人，這個事實到處存在著，人們也看得很平淡；文藝就把這種日常的現象集中起來，把其中的矛盾和鬥爭典型化，造成文學作品或藝術作品，就能使人民群眾驚醒起來，感奮起來，推動人民群眾走向團結和鬥爭，實行改造自己的環境。如果沒有這樣的文藝，那麼這個任務就不能完成，或者不能有力地迅速地完成。
在這段文字裡，毛澤東是十分「懂行」的。他清楚地告訴作家，文學要來自現實，但是並不是照超現實，而是讓現實被「顯影」得更尖銳、更清晰，好幫助人民意識到自己正在受壓迫。
舉個比較近的例子：比如說，性暴力在台灣社會存在已久，但是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後，這樣的現實才被「顯影」出來，清楚被大家認知到。就是這個邏輯——雖然毛澤東的本意是要講階級問題，但思路是一樣的。
另外，毛澤東也很敏銳地注意到，大多數作家畢竟是資產階級出身，他們就算去描寫底層群眾，也未必能真正感同身受。所以，他提到：
他們[⋯⋯]對於工農兵群眾，則缺乏接近，缺乏了解，缺乏研究，缺乏知心朋友，不善於描寫他們﹔倘若描寫，也是衣服是勞動人民，面孔卻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他們在某些方面也愛工農兵，也愛工農兵出身的幹部，但有些時候不愛，有些地方不愛，不愛他們的感情，不愛他們的姿態，不愛他們的萌芽狀態的文藝（牆報、壁畫、民歌、民間故事等）。
他們有時也愛這些東西，那是為著獵奇，為著裝飾自己的作品，甚至是為著追求其中落後的東西而愛的。有時就公開地鄙棄它們，而偏愛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乃至資產階級的東西。這些同志的立足點還是在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方面，或者換句文雅的話說，他們的靈魂深處還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王國。
毛澤東認為，這就是為什麼知識分子應當向底層群眾「學習」。因為這些知識分子，就算去描寫底層群眾的生活，也可能是為了「獵奇」的緣故，不見得是真心想要理解群眾、幫助群眾。甚至，知識分子會以自己的美學觀點，去否定群眾自發的文藝。
如果換到現在的例子，很可能就是：某人在自己的作品裡，描寫性少數、邊緣族群，只是因為這些題材很獵奇、很有情緒衝擊效果，但他並不真正在意他所描寫的人。
再一次，我只是翻譯成當代的案例，毛澤東不可能理解我們現在的文學環境。但正是在這樣的「翻譯」裡，我們會發現毛澤東對於創作的原理，是真的略懂一些的，他的說法竟然還可以在數十年後找到對應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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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我們狗尾續貂的蔣介石先生，在〈民生主義育樂兩篇補述〉裡面說了什麼呢？
他的思路滿奇妙的。首先，蔣介石（姑且當成是他吧）指出，當代文藝最重要的問題，是「商業化」造成的「低級趣味」：
到了工業社會，娛樂漸從家庭生活脫離，而有商業化的趨勢。特別是在城市裏，群眾的閒暇大部分用到商業化的娛樂上。那些組織娛樂來營利的人，為了爭取多數主顧，便一意迎合群眾的口味，更使他們作為商品來出賣的娛樂，漸趨於低級。無論是戲劇、音樂、電影、廣播或是舞蹈，甚至報紙雜誌的文藝，在今日，都不免走向低級趣味的道路。所以國家如對國民的閒暇和娛樂問題，沒有計畫來解決，其結果就是讓那些組織娛樂來營利的市儈來代替國家解決，這是何等嚴重的事情。
這一段說法，實際上是為「國家為什麼要介入」，提出一個說法。蔣介石認為，要是放任文化藝術自由發展，最終一定會越來越低級的。
這段話，送給最近幾個禮拜，吵著說「創作應該回歸市場機制」的藍白群眾。蔣介石不是這麼說的喔。
蔣介石接下來又說：
人並不是生來就傾向低級趣味的。人有聲色的嗜好，也有向上的追求。在國家對於群眾的閒暇時間，放任不問的時候，國際共黨匪徒們便從這裏下手。他的方法是用煽惑的文藝來迎合群眾的趣味，用偽造的歷史來滿足群眾的求知慾，再用陰謀的組織來吸收群眾的信仰。共匪所以能夠在群眾中發展，就是這個道理。我們看清了這一點，更不能不特別注重群眾閒暇和娛樂問題了。
有沒有看到一個神秘的鬼轉！國家放任不管，共產黨就會介入！所以，國家不只是來防止「低級」，也是來防止「赤化」的。
走到這裡，你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區桂芝那樣的人，會永遠舉著道德的大旗，來做為評判文學的標準。因為在蔣介石設計的綱領裡，從一開始就是把自己的政治目的，包裝在道德修辭裡。就算區桂芝這樣的人已實際上被赤化，但他還是困在比較劣等的蔣介石文藝理論裡。
那，蔣介石認為中華民國需要怎樣的文藝作品呢？他說：
但是我們決不自覺滿意。因為：
（一）純真和優美的文藝作品還是太少，一般國民的閒暇時間大部分仍是商業化的文藝作品的領域。
（二）表揚民族文化的作品還在萌芽和生長之中，還不夠充實。在暴俄匪共有系統有計劃的摧毀我中國文化的今日，我們感覺表揚民族文化使其深植人心的新文藝作品，還是太少。我們不僅在光復大陸以後，要向這一方向去努力，並且在今日反攻的前夕，便應該在這方面作必要的準備。
你可以回頭比對一下毛澤東的論述，再看看蔣介石的論述。如果你懂一點創作，應該可以看出，毛澤東實在比蔣介石具體太多了。什麼叫做「純真和優美」？標準是什麼？毛澤東至少很明確告訴你，他就是希望知識分子跟群眾學習。
此外，蔣介石說要「表揚民族文化」的作品，也就是要充分展現「中華文化」。這就是讓戰後台灣教育、文化體系迷戀文言文的一道「聖旨」，也是各種「中國風」的文化藝術獲得大量資源的根基之所在。這一點是比第一點具體的，不過還是要問：為什麼這樣的作品比較好？毛澤東要的東西，是幫助階級革命的；那蔣介石要這個東西，可以幫助蕩平共匪嗎？
當然不行。蔣介石（或幫他代筆的張道藩）根本無力建構一套反擊毛版「現實主義」的理論——這畢竟是在歐洲有上百年發展歷史的文學流派了，豈是二三流人士能輕易擊倒的？他們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共產黨做什麼，我就跟他相反」。他們要破壞傳統文化？那我就要繼承傳統文化。他們排斥知識分子的美學體系？那我們就要求「純真優美」，完全不反省知識分子的美學觀是否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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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篇〈民生主義育樂兩篇補述〉，雖然在現實中影響巨大，牽制了台灣戰後文化半世紀多的發展，基本上是弊大於利。讓一個笨蛋掌權，笨蛋就會成為整個社會的上限。
在這種觀念的引導下，國民黨的文化觀點，是一種空洞的、向後看、沒有當代也沒有未來、沒有分析也沒有理想的東西。陳玉珍為什麼堅持要炫耀唐詩三百首和古文觀止？因為蔣介石就是陳玉珍的上限。你如果去問他們，假設文化部經費通通給你們決定，你們要投資哪種當代的、未來的文化？
你信不信他們真的會全國一人發一本唐詩三百首和古文觀止。
「食、衣、住、行、育、樂」，從一開始就是被硬塞進經濟政策的文化控制說帖。這其實也反映了國民黨的觀點：文化只是一種附屬的、功能性的東西。在他們扁平的想像裡，文化只是一種商品，所以國家必須介入，就像菸酒公賣一樣。在他們最深刻的夢境裡，文化最好的狀態，也只是聽命於國民黨；文化最糟的狀態，就是「站在敵人那一邊」，不管那個敵人是共產黨還是民進黨。
但他們永遠不會問：文化人想要什麼？有沒有可能，你只要提出一個夠好的願景，就會有文化人願意追隨？
毛澤東1943年就明白的道理，死記硬背了半個多世紀（有蔣介石狗尾續貂的）三民主義的國民黨人，直到2025年還是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