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5歲以前,我是一個不敢吃內臟的小孩。有時在一些宣導飲食均衡、如何攝取各項營養素的圖文裡,看見內臟無處不在,彷彿吃它們就等於吃下綜合維他命一樣,因此落下了一個印象:那應該是一種營養,但沒有什麼人天天吃的東西吧?
直到我在嘉義當了一年替代役,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不但有人天天吃,而且早餐午餐晚餐宵夜,每個時段都有供應內臟的知名店家。是我這樣在偏外省的家庭裡長大的北部小孩,才有可能長到二十多歲,還只吃過豬肝大腸,而不識豬心豬肺、天梯脆管。於是,從嘉義的「魯熟肉」開始,我愛上了這種乾淨、純粹、毫不黏膩的肉類料理。以此為起點,我開始意識到台灣各地小吃微妙的地域性:在嘉義叫做「魯熟肉」的,到了台南就叫「香腸熟肉」,以其更強調香腸、蟳丸一類的加工品為特色;同樣是全副豬內臟,在台北配的是米粉湯,要找「黑白切」的攤子,但在基隆就要找「大腸圈」,因為基隆人搭配的是糯米腸。有一種俗見是「台灣很小,缺乏特色」,有這種意見才真是缺乏味覺,心眼粗疏,不知台灣被溪流與山脈切割開來的各個區域,其實正有地方特色茁長的空間。
幾年之後,我和謝宜安交往。她身為「蘿娘」,穿衣風格之華美,讓站在他身邊的我,常常自然產生小跟班的溫良氣質。不過我這小跟班三不五時嘴饞,就硬拉著公主殿下陪我去吃內臟。遠一點,到大稻埕的「賣麵炎仔」或「柴寮仔米苔目」;近一點,也有中和住處附近的「安邦米粉湯」或「梁家米粉湯」。一入座,五臟六腑起碼也要點個七八樣。謝宜安和我在一起之前,因為家人吃素,幾乎沒有碰過這些「進階」的菜色,幸好他適應力強大,很快也找到幾樣愛吃的。只是,每到店裡,他就會環顧一週,白眼微翻:「你看看店裡的性別比。」
十次有九次,這樣的店裡,都是滿室的阿伯,外加一個準阿伯我本人,以及正宗蘿娘謝宜安。台灣是個溫和而多元的社會,即使有人的風格明顯不屬於這裡,也不會真有什麼壓力——至少不像日本的「女性不進丼飯店,男性不進甜點店」那麼壁壘分明。既然如此,公主殿下也就只能嘆口氣,繼續華服出巡,陪我涉足這些「阿伯店家」了。
然而,為什麼我會特別喜歡這一味呢?有次介紹給外國友人,他吃後不解:這不是沒什麼味道嗎?沒錯,「沒什麼味道」,這或許正是台灣內臟料理的迷人之處:它可能是台灣小吃裡,最「素雅」的一系了。不管各地怎麼叫它,豬內臟最常見的吃法,就是清燙之後上桌,由食客自行決定是否沾醬。之所以如此,其實是一種自信——內臟容易有各種生臊怪味,必須清洗、處理得非常乾淨,許多國家的內臟料理,都是用重口味的調味料壓制異味,但台灣的魯熟肉 / 黑白切 / 大腸圈 / 香腸熟肉則素顏示人:我敢清燙就端上來,代表這一整鍋的內臟,沒有一塊是失誤走味的。味道被洗到極素極雅,猶如日本的「湯豆腐」;但內臟又各有或脆、或嫩、或韌的口感,另有一份吃肉的樂趣。因此,我總覺得台灣的豬內臟,其實正與肉燥飯 / 魯肉飯,組成了味覺天平的兩端。同樣是豬肉,可以熬煮到醬濃味深,也可以是清新淡雅。全世界,恐怕也沒幾個地方的豬肉品質,可以扛得起這樣的街邊小店了。
於是,我引用了一段村上春樹,來為台灣內臟料理背書。應該是在《海邊的卡夫卡》吧?其中一位角色說:「這個世界上,不無聊的東西人們馬上就會膩,不會膩的東西大體上是無聊的東西。」接著又說:「我的人生就算有無聊的餘裕,卻沒有膩的餘裕。」因此,內臟料理的優點,不只是富含各色維他命,更是因為,它正是一種素雅到「不會膩」的東西。我話是這樣說了,不過謝宜安對此恐怕還是會翻一個白眼。畢竟,拿村上春樹來解釋自己的喜好,也不過是用一個阿伯來掩護另一個阿伯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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