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號隊友的誕生
2021/07/18 _抒情散文
2018年,美軍針對嚴峻的台海局勢,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們要派軍艦定期在台灣海峽巡航,以回應中國對台灣日益施加的壓力。美國國家安全局透過來台的人員,將這項決定透露給我方的情治將領,以轉知我國層峰。為了掩人耳目,或也為了避免竊聽,美方與我方選擇在一個非常非常吵的地方交談——他們一起去看了一場中華職棒的比賽,而且買了內野觀眾席的座位。
這則《冷戰諜魂》般的故事,是在2021年的新聞報導裡揭露的。根據你看到這則報導的反應,我們可以粗略地分檢出你看台灣職棒比賽的資歷。如果你覺得上述故事沒什麼特別的,一切合理,那你可能是近五、六年才開始看球的球迷,或者你根本跟台灣職棒不太熟。但如果你和我一樣,是一名看球資歷達十年以上的球迷,你可能會哼笑一聲,腦中浮現一個與軍國大事毫不相稱的輕挑念頭:還好你們是最近來台灣,要是在2010年之前,職棒比賽可不是一個適合交換情報的場合。
要是美台雙方人員,約定的是2008年的職棒球場,他們會看到跟現在完全不一樣的畫面。在週末、票房比較好的對戰組合下,全場也許會有三千名左右的觀眾,鬆鬆地散佈在足以容納二、三萬人的場地裡。而如果他們運氣不好,買到了平日的弱隊組合,甚至可能只有五百人。他們會看到像我這樣的死大學生,只買一張內野票,卻可以佔領五個座位,背包一個,啤酒炸雞一個,剩下三個,我躺著。現場確實有點吵,但通常只是單薄的啦啦隊長一個人用大聲公喊得聲嘶力竭,搭配零星幾支汽笛,很難構成持續的、有威力的音浪。
若有誰想竊聽他們的談話,這樣的球場大概是沒有掩護效力的。
但是,2018年的球場就完全不一樣了。不但吵,而且會連吵四個小時,一分鐘空檔也沒有。就以我最熟悉的桃園棒球場來說:如果我是情報人員,我會把票買在一壘側或三壘側的內野席,因為兩處都會正對著啦啦隊的舞台。2018年,那時桃園棒球場的主場球隊還不是現在的「樂天桃猿隊」,而是其前身「Lamigo桃猿隊」。Lamigo桃猿隊在經營桃園棒球場時,提出了「全猿主場」的概念,打破了以往一側舞台放主隊啦啦隊、一側舞台放客隊啦啦隊的傳統形式,通通收歸主隊。這種做法,不但大幅度強化「這裡是我的主場,沒有雜音」之感,而且更讓整個球場成為具一體感的大舞台。過往兩側分隊時,往往只有進攻方的啦啦隊會比較活躍,畢竟防守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得分,比不上攻勢串聯的激情。所以A隊進攻時,B隊所屬的半場就會冷掉。但在「全猿主場」裡,無論進攻防守都是「我們的」,全場都會維持在一致的情緒裡。
因應形式上的改變,Lamigo桃猿隊也重新整編了啦啦隊的樣態。他們屢屢擴編啦啦隊的陣容,從最傳統的一個大哥拿著大聲公吼,進化到有數十名陣容的「LamiGirls」,讓她們分作兩個小隊,在兩側舞台上熱舞。球團不但為每個球員譜寫了專屬的應援口號,也為不同比賽情境設定了應援歌曲。不只是進攻應援、防守應援,還有逆境的應援、攻勢串聯的應援,乃至於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唱出來的、帶有客家風味(因為主場在桃園)的球隊形象歌曲。而每一首歌、每一串口號,當然都有搭配的舞蹈、手勢。
這就是為什麼桃園棒球場可以連吵四個小時。從你坐下來,場上報出先發名單開始,應援口號、應援曲就會一波一波襲來,直到最後一個打席底定為止。而且你很快會發現,發出聲音的不只是LamiGirls——因為你前後左右的那些主場球迷,幾乎都會一起唱。不但唱,他們還會跟LamiGirls一起跳,在狹窄的排椅間,每個節拍都準確得像是一起團練過。打蛇隨棍上,當球團發現球迷們學會舞步之後,更使出了吸引目光的大招:他們邀請年幼的小球迷,在比賽後半段,上舞台與啦啦隊的姊姊們一同表演。於是你就會在第七局,看到一群稚嫩學步的幼稚園小孩,在數千觀眾面前旋轉得東倒西歪,笑語與快門齊飛;而這一簡短的空檔,也足以讓一批LamiGirls下去喘口氣,甚至換一套衣服再上,使節目的節奏有疏落變化。
場上的球員打得滿身汗、場邊的LamiGirls也在揮灑汗水,這都是正常的。蔚為奇觀的是:場下的球迷竟然也可以有充足的運動量。
Lamigo桃猿隊透過「全猿主場」的設計,偷偷改寫了職棒的「內容」。在過往,職棒的內容就是比賽,你會看到兩隊十八個壯漢把球打得四處飛。但在「全猿主場」裡,比賽本身縱然重要,但卻微妙地成為球迷來球場的「契機之一」而已。平心而論,不管你再怎麼熱愛棒球,一場長達三到四小時的比賽,若無其他娛樂點綴,坐久了難免注意力渙散。經過一番改造之後,球團開始在場內置入更多「來球場的理由」:你可能是為了比賽而來,但也可能是為了LamiGirls而來,甚或是為了球場裡豪華一如百貨公司的美食街、精緻一如東區潮店的周邊商品店鋪而來,或者根本是為了這種「日常裡的慶典」氣氛而來。
(當然,球團也不會反對你來交換情報。)
在那一陣子,ptt的Lamigo桃猿隊討論區有一種特殊的討論串,會在比賽後密集發出。它們的標題幾乎都是「今天賺了」——無論輸贏,球迷會在裡面記錄今天比賽裡,讓自己開心的事。喜歡的球員有好表現,今天賺了。新人球員竟然沒有失誤,今天賺了。拍到某位LamiGirls的照片,或球場美食街新推出的拉麵跟爌肉飯好好吃,當然是大賺特賺。這正微妙地顯示了觀賽心理的變化,過往的球迷最在乎的是勝負,而新型態的職棒比賽則讓他們更能享受「環繞著比賽的每一個細節」。
最具標誌性的轉折,我覺得當屬「十號隊友」這個概念的誕生。這也是在Lamigo桃猿隊的企劃下,發展成熟的行銷概念。這個詞最早引自日本職棒,意思是「棒球場上有九人奮戰,熱情加油的球迷,也相當於我們的第十位隊友」。職棒聯盟每年會根據攻守成績,選出今年的「最佳九人」,比如最佳捕手、最佳游擊手等等。而在「十號隊友」的概念下,自然也就將「最佳第十人」的頭銜送給了球迷。職棒球隊原本就會販售明星球員的特定背號球衣,比如「52號陳金鋒」或「85號朱育賢」,供粉絲收藏。而在「十號隊友」概念提出之後,「10號」的背號球衣就會空出來,不讓任何球員登錄,因為這是專屬於球迷的背號,你可以穿上它宣示自己的支持——當然,你就會買一件(以上)。
這個做法,和前面提到的舉措有著類似的邏輯,即「泯滅比賽內外的界線」,讓場子融為一體。一般球迷再練三輩子,恐怕都無法達到下場一戰的地步,只能是比賽的旁觀者。但是,如果把球迷的賣力加油,把應援曲、舞都詮釋成比賽的一部分,就可以把「球迷」變成「隊友」。此中變化,非常微妙地抓住了球迷的心理——回想你所見過的每一位球迷,是否都會有「模仿某某人打擊動作」、「模仿某某人投球」的秘密樂趣?這就對了,其實球迷很少會希望自己只能是球迷,他們仰望的是自己永遠無法抵達的身體素質,甚至到了想望「如果能有機會被他三振一次也好」的地步。實際上,球團當然不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不只是考量戰績,而是外行人上場,很可能會立刻被球打進醫院),但可以轉化這種心理,讓球迷感覺自己晉升為「隊友」,更加親近球團。
這也是為什麼,會出現前述那類整場瘋狂唱歌跳舞,甚至買專輯回家練習的球迷。一起流汗,就能成為隊友。別以為這是少數的狂熱者,當你坐在場中時,如果你沒辦法跟著唱,你就會立刻感受到自己在千萬人之中的孤獨。不過別擔心,在氣氛渲染下,你很快就能學會了。我曾與支持別隊的朋友同場看球,他當然不會長我方士氣,變節為我隊喊加油口號,因此前幾局都努力擔當一枚模範蚌殼。但到了第七局,幼稚園分隊上場跳舞時,那位朋友竟也無意識地跟著哼唱了起來⋯⋯
現在,「十號隊友」已經不是專屬於Lamigo桃猿隊的用語了,所有球團都會這樣暱稱自己的球迷;就像「全猿主場」、「xxx Girls」也早已變成所有職棒球團經營主場的基本形式,剩下的只有各球場的硬體差異。這一系列從日本職棒學習而來,卻又融入了南方台灣獨特之熱情、紛雜浮誇的舉措,其實標誌著「台灣的職業棒球文化」之成熟。在日本,你會看到球迷全場跳舞,但卻是排成非常整齊的方陣,每個區塊還配備一名戴著白手套的指揮;但在台灣,你會看到人們在炸雞、滷味、啤酒和手搖飲料的氣味裡,或跳或鬧,自主亂成溫馨的一團。在日本,你會看到大螢幕投出最精緻的動畫短片,一一介紹出場的球員;但在台灣,短片是有的,但播放短片的同時,本壘後方可能還會噴出乾冰,然後在煙霧之中,一台夜市遊具般的「小飛機」載著今天的開球貴賓,冉冉上升到二、三層樓的高度,為大家獻唱一曲⋯⋯
如此混雜,我覺得很好。而且,也鮮明了呈現台灣職棒文化非常年輕的一面,不同於日本、美國這種傳統悠久的國家。
多年以前,當台灣的球場還不適合情報人員交換秘密的時候,我和大弟曾經去過一次大阪的阪神虎隊主場看比賽,那便是大名鼎鼎的「甲子園球場」。坐在我隔壁的,是一對頭髮全白的老邁夫婦,他們看到大弟頭戴阪神虎隊的週邊帽子興奮萬分,很高興有從台灣遠道而來的球迷。(天知道我們是去看阪神虎當時的台灣球員林威助)老太太哇啦哇啦說了一串,得意地展示了她從頭到腳的行頭,連足袋都是阪神虎的。比賽開打,他們啟動了今日我們很熟悉的「連吵四小時」模式,沒見過世面的我們只能目瞪口呆。老太太看我們一臉呆滯,對老先生使了個眼神。老先生從背包裡取出幾張護貝精美的字紙,上面印滿了所有應援口號和應援歌詞。於是,每當場上旋律改變,他們就會熱情地塞過字紙,用手指給我們,看我們努力跟上大家的節奏。他們笑容的滿足程度,不亞於場上揮出了一支全壘打。
那時候我們還感嘆:不知道台灣的職棒何時能做到這一點呢。不料才沒幾年,我們竟都被冊封成為「十號隊友」了。我們還沒有一世人支持某隊的老邁夫婦,但我們有在舞台上咿呀扭擺的小孩子。我們才剛開始,但我們一點也沒有後進國的次等感。
因為我們的美食街比甲子園球場好吃多了。
(刊載於《新活水》2021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