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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歷史,以及寫自己:讀《永不放棄:楊逵的抵抗、勞動與寫作》

2016/08/22 _文學評論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位教授,像楊翠老師那樣,這麼得學生疼的。說學生「疼」老師,聽起來頗為沒大沒小,不過我猜台文所上下屆的學長姊、同學、學弟妹們大概都不會反對;即連老師本人,大概也只會露出「你們唷~」的表情吧。在我剛進入清大台文所的時候,就常常聽到學長姐談論一位我不認識的「楊翠老師」。這位老師的事蹟,每一個人都琅琅上口,搞得好像她常駐我們所上,只是官方網站忘記寫上去一樣。

    她的事蹟,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讓大家羨慕的,關於魏貽君老師和楊翠老師之間的甜蜜細節(比如魏揚姓名的由來⋯⋯);一類是讓大家笑翻的,關於楊翠老師的各種迷糊事(比如迷路⋯⋯)。大家在說這些故事的時候,語氣都跟平常不太一樣,好像我們在聊的不是一個長我們幾輩的老師而已,還是一名令人擔心的朋友,會讓人覺得「地球很危險啊,你這樣真的沒問題嗎?」的那種朋友。

    到最後,即便是像我這樣沒被楊翠老師教過的學生,卻也在認識老師本人之前,心裡已有了一個既值得敬重、又須得疼惜的形象。

    因此,在我閱讀《永不放棄:楊逵的抵抗、勞動與寫作》時,一直都有種恍惚感。

    這是楊逵先生的故事,還是楊翠老師的故事?怎麼會這麼像呢?也是一個既令人敬重、又須得疼惜的前輩啊。楊翠老師撰寫此傳時,心內想必也多有所感吧。在每一個關頭,無論是政治的還是個人的,楊逵幾乎都做出了天真的決定:為了夢想,高中退學,赴日留學;赴日不數年,又為了政治理想,休學回台;回台之後,只要理念不合,絕不妥協,立刻離開既有的運動組織,設法再起爐灶。面對二二八、白色恐怖這樣的大型事件,楊逵選擇的也往往是最天真的做法,他所做的政治決定,都透明得幾乎不像是政治決定。

    常人很難想像,怎麼會有人這麼「不會想」,怎麼會有人做出的每一個生涯選擇,都像是在切斷自己的後路。最經典的案例,當屬他出獄之後的一連串行動:1961年,他出獄之後,就看上了高雄的一座果園,要家人把好不容易在台中取得的土地給賣了。結果他只買到果園的「地上物」,家人們幾年間的所有積攢瞬間歸零。這樣還不算,當楊肇嘉同情他的困境,雇用他撰寫回憶錄時,他又瞬間辭職了。理由是:看不慣地主家庭,吃飯竟有人服侍。⋯⋯這個人好像永遠不會「學乖」一樣。

    我讀此書前半時,心裡想的是:啊,楊翠老師的迷糊,恐怕其來有自吧。看到後半就覺得:我錯了,還好還好,楊翠老師跟她的祖父楊逵先生,沒有真的像到十成十⋯⋯

    但我覺得更值得注意的,是去思考為何楊翠老師選擇如此呈現楊逵先生的形象,以及透過這個形象說出了什麼。

    其一是,這或者折射了楊翠老師心中的政治理想。當代傳記研究早有共識,我們不能輕易相信「傳記」就等於「百分之百的真實」,就如同所有的文字作品一樣,一個文本的形成往往是多重濾鏡疊合之後的結果。此書大約八萬字,但光就目前已知的資料來看,楊逵一生行誼的相關材料絕對是好幾倍以上,這裏勢必經過傳記作者的剪裁。(更別說,這些「已知的資料」可能也是經歷各種機緣篩選之後殘留下來的)而從楊翠老師在318運動後的一系列文章來看,我們可以發現這些文章與《楊逵故事》不斷強調的若干細節,有著一致的政治核心。比如我們完全可以理解,書中再三提及的關鍵字「無黨無派」,很可能就是為了對抗台灣若干知識份子將楊逵詮釋為「左派-統派」而進行的申辯。

    最顯明的案例,當屬2014年4月初,鄭鴻生以〈哀楊逵精神的失落〉一文,藉著將楊逵詮釋為「左派-統派」,暗指投入318運動的孫子魏揚「不肖」。但有趣的是,鄭鴻生文中的「楊逵精神」似乎更多地指向「統」(中國認同),而輕放了「左」。只需問一句就好:「如果1940年代的楊逵再世,真的會支持這種可能傷害到底層人民的自由貿易協定嗎?即便是跟中國簽署?」而這種「左」的關懷,正是魏揚投入運動的核心理念,而時往事移,「統」的正當性早已被七十年來的國民黨政權自己消磨得乾乾淨淨了,楊逵晚年的認同也早有明確的變化了。但在《永不放棄:楊逵的抵抗、勞動與寫作》當中,楊翠老師並沒有進行這種明顯的理論批駁——這是《壓不扁的玫瑰:一位母親的318運動事件簿》的任務吧(書名還是楊逵的典故)——,而是越過這些理論分類,直接提出一種更抽象的「精神」,一種近乎不可能存在的,絕對的自由信仰和多元信仰。透過這樣的「高調」,隱匿地駁斥了鄭文及其類近陣營的說法。因此,上述的「天真」敘事,與其說是百分之百再現了楊逵,不如視之為在傳記作者楊翠老師的政治理解下,自然展開的敘事結構。楊逵或許本來就有這樣的特質,但卻未必只有這樣的特質,形象如此鮮明集中,背後有著結構上的必然。這使得《永不放棄:楊逵的抵抗、勞動與寫作》表面上說的是歷史,眼光卻是指向當下的。

    楊逵本人的思想,真的能貫徹自由開放,到達書中所述的地步嗎?這點我不敢妄斷。(我總有一絲惡作劇的念頭,試著想像:楊逵先生面對某些女性主義流派或酷兒理論會有什麼反應⋯⋯不過這樣實在太為難那個時代的人了,對他們並不公平。)雖然我在政治立場上,對楊翠老師的思路也大致同意,但我仍必須提醒:讀者從來不必對任何作者的任何敘述照單全收。更深層的閱讀樂趣,是來自將作者視為「對手」,而在字裡行間反覆梭巡,探測作者行段之間可能的意圖。

    延續這個思路,我們就能看到《永不放棄:楊逵的抵抗、勞動與寫作》中第二種值得注意的裂隙。無論從文學、本土、抵抗殖民、追求民主自由的角度來看,楊逵毫無疑問都是一個值得被敘述為文化英雄的人物。然而,在那些「不會想」的、「天真」的政治選擇與生涯選擇背後,卻是楊逵的家人支撐起了一方足以讓英雄頂天立地的空間。那些選擇不是沒有代價、不是沒有外部效果的,只是這些東西,是背後的家人為之承擔的,特別是楊逵的妻子葉陶。光是從《永不放棄:楊逵的抵抗、勞動與寫作》當中看到的若干細節,就讓人覺得值得再為葉陶寫幾本傳記、幾部小說。想想買果園的故事吧;旁人說來只是個故事,但仔細一想,當下家人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因此,雖然楊翠老師多少有「為傳者隱」,在相關的細節上寫得溫柔婉轉,但我仍然覺得,透過此書去思考一名「英雄」的背後,是多少情感和勞務層疊起來的,會是非常有益的一種讀法。在對抗高壓的政治時,個人及個人背後的支持系統,都將承受超乎尋常的巨大壓力,產生各種裂痕。一般而言,台灣人在思考政治抗爭時,對於每一個行動者及其親友所需付出的成本,認識還是遠遠不夠,特別是分擔了大量外部成本的「親友」,常常不在人們考慮之內,以至於常用不合理的高道德標準來要求所有的政治人物、社會運動者。《永不放棄:楊逵的抵抗、勞動與寫作》應可成為最好的參考實例。翻讀此書時,不只要注意楊逵做了什麼,也請試著想想葉陶做了什麼、楊資崩做了什麼、楊秀俄做了什麼、楊建做了什麼⋯⋯

    閱畢此書,我突然想起研究所的最後一年,我終於真的認識楊翠老師本人的那年。我搬去花蓮,和現在的太太交往中,同時寫論文。太太就是楊翠老師系上的學生,一提到老師,也是毫不費力就可以連講半小時的迷糊傳說與甜蜜故事。幾經輾轉,我意外成了楊翠老師的研究助理,負責一些行政事務。楊翠老師可能至今都不知道的是,凡是知道老師任用我的人,都對未來的一年充滿憂慮——因為其實我也屬於那種大學唸了三年還會在學校裡迷路,永遠搞不清楚自己戶頭裡面有多少錢的那種人。

    幸好,楊翠老師的研究室最後並沒有爆炸⋯⋯應該沒有吧。

    但我一直記得,某次閒聊時,我們談到楊翠老師有沒有想要出新書這件事。楊翠老師一貫地傻笑:「文章是寫了很多⋯⋯但都不知道收到哪裡去了呀,沒辦法整理成一本書,呵呵。」

    應該再找一位助理來幫老師整理稿子的。

    但還是很困難吧,光是論文、研討會、和那跨越中央山脈兩側三十多位還沒畢業,尚待指導的研究生,就夠老師忙了。(沒錯,是三十多位,你沒看錯。至於為何那麼多⋯⋯因為不只是學生們「疼」楊翠老師,楊翠老師也非常疼寵每一位學生。)

    結果就在我寫完論文,離開學院的這幾年,楊翠老師陸續出版了散文《壓不扁的玫瑰:一位母親的318運動事件簿》,與廖振富老師合著《臺中文學史》,現在更新出版了評傳《永不放棄:楊逵的抵抗、勞動與寫作》。或許,楊翠老師等待的並不是一名幫她整理稿件的助理,而是在等自己的思緒理清了,認準一個方向,就要出手了——如上的寫作軌跡,顯然能夠看出堅實的議題關懷,以及承繼台灣文學香火的意志。這還是當年那名每天追著連載,讀《千江有水千江月》的文藝少女;但也不只如此了,她的浪漫感性與楊逵強調的土地性格,竟能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結合在這本評傳當中。因此,這既是寫楊逵的書,卻也未始不能讀作是一本寫楊翠的書。

    禁錮楊逵的歷史冰山早已融去多年,但台灣島上的歷史氣候,卻還稱不上春暖花開。古墓老人遠去,曾經陪伴過他的「孤女」,此刻有了氣力,準備要扶起棄置已久的鋤頭,要使得此間重新開滿歷史之花吧。

(本文為《永不放棄:楊逵的抵抗、勞動與寫作》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