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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個時代的榕樹下

2018/03/18 _抒情散文

    在描寫古早時代的小說或戲劇裡,常常會有這樣一個典型場景:一個遙遠地方的小村子,全村沒有幾個人識字。每到中午左右,村民們會聚集到村口的榕樹下,圍著村裡唯一個識字的人——可能是學問淵博的老先生,也可能是上學讀了幾年書的小孩子——開始聽他講今天的新聞。

    這並不只是一個令人懷舊的場景而已,它事實上透露了很長一段時間,人們普遍的「閱讀習慣」。當我們今天講到閱讀,我們腦中浮現的畫面,是一個人窩在一團燈光底下,安安靜靜默讀一本書。從眼睛到腦袋,這就是文字和我們發生交互作用的全部過程。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整個地球的識字率都不高,文字其實並不全然是眼睛的事。有很多人始終不識字,但仍然可以「聽書」,閱讀行為是透過少數識字者之口轉為語言,傳到廣大人群的耳朵裡。這在傳播學上稱之為「次級傳播」,意思是媒體並不是直接對它的閱聽人產生效果而已,這些閱聽人還會把訊息往外多傳播一層。所以如果有一千個人訂了報紙,那真正的「讀者」數量可能會是一千的好幾倍。這也是為什麼,日治時期台灣有很多現代報紙,它們都建立了自己的讀報點,派專人向群眾朗讀今天的新聞。

    「次級傳播」也不只是限於文字媒介,更後來的廣播、電視也有過這樣的時期——在不是所有人都買得起收音機和電視的年代,就像《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的段子〈電視與我〉描述的那樣。

    以上說法,是我去年閱讀日本學者吉見俊哉的《媒介文化論》時學到的。那時,我剛剛開始了一個在臉書上每週固定直播,跟臉友聊一本書、閒聊問答的企劃。一看到吉見俊哉的介紹,我就笑出來了。

    嘿,這不就是我正在做的事情嗎?我先讀一本書,然後透過朗讀和簡單的說明,把書介紹給大家。

    直播:原來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榕樹下呀。

    當然,聽眾並不是不識字的村民,他們都是一群對人文、文學議題有基礎興趣的網友。在這個年代,限制了人們閱讀的因素,早已不是識字率了,而是另外一些難纏的東西:爆炸的出版量,更爆炸的網路資訊,超級爆炸的各式娛樂手段和求知手段,以及,從開天闢地以來都沒有增加過的,人類有限的時間、體力和注意力。

    像我們這樣,在網路上直播聊書的人(比如規模更大的囧星人、企劃感更強的「作家事」),其實都是在打造一頂自己的榕樹傘蔭。當陽光從我們的葉片間穿過,會在地上篩出金幣一樣的光點。我們存在的意義已不是「傳播新知」,畢竟這世界上的新知已經滿溢到連大型媒體都不足以傳播的程度了。我們是用自己的枝葉擺擺弄弄,篩出一些跟我們習氣相投的人,可能也會喜歡的書。

    是的,「習氣相投」,而這就意味著連結、社群。當我們坐在網路的榕樹下,閱讀就不只是一種孤高的精神活動了——仍有許多文化人喜歡強調閱讀的個人層面,雖然說不上有什麼錯誤(畢竟腦袋是自己的,誰也無法插手他人的心智活動),但我總覺得把閱讀說成「只」是個人孤高的沉浸式體驗,對於推廣閱讀並沒有什麼幫助,更大的成分是展示自己在文化資本上的秀異吧。能夠不在乎潮流,「只讀自己想讀的書」,這是一種天賦和幸運,而不能當作閱讀行為的預設值。人類是社群的動物,做什麼事情都喜歡窩成一團,在閱讀這件事上其實也不例外。讀了一本書,最好是有人可以一起聊聊;或者反過來,先有人聊了什麼書,那就會更願意去讀讀看。可以將寂寞化為良好的自我感覺的,終究是少數人呀。

    而有時候,群聚聊書也會發生一些好玩的事情。最早我開始的幾場直播是在Live house網站,會投影一篇萬字左右的經典短篇小說來逐句講解,比如馬奎斯〈我只是來借個電話〉和白先勇的〈一把青〉。有一次我聊的是魯迅的〈藥〉,描寫民智未開的中國鄉間,人們相信可以用沾了人血的饅頭治病的故事。故事進行到中段,突然有聽眾在聊天室發問:「不知道血饅頭是什麼味道?」我本沒注意,繼續讀講,一兩分鐘後就發展成一個又溫馨、又白爛、又有點驚悚的局面了:網友紛紛更換了暱稱,自主認領了小說中的角色老栓、小栓,並且開始模仿他們的角色狀態來說話......甚至有人認領了饅頭。

    一瞬間,我們的直播間變成了一座富有後設小說色彩的榕樹下。我依然讀講推進故事,網友們扮演的角色就隨著新情節的出現,七嘴八舌各種內心OS(饅頭表示:可以不要這個人的血嗎?)(小栓:這黑黑的到底是什麼鬼?),構成了雙線交錯的文本。有趣的是,有些早就讀過〈藥〉的讀者,也為了不要破壞未讀者的驚喜,他們會假裝自己不知道後續的情節,故意扮演出正文以外的、可能的分岔情節。既是防雷,也是誤導,也是歧義,更是可能性。在小說的最後,一切已成定局,剛才的歡樂似乎又更加強了結局無解的哀傷。

    那是曇花一現的魔幻時刻,我從未講過那麼酣暢淋漓、歡樂融洽的小說課,往後也再沒有遇到過了。

    我常常想起那一次,特別是在我每週準備直播內容時。當時我的技術還很生嫩,不知怎麼把那些留言儲存起來。但想想這樣也好,有些光影就是不必重複的,只要我記得、那天一起小小狂歡過的匿名網友們也記得,那就很夠了。陽光每天都會穿過枝葉,但篩在地上的形影,總有特別金光燦然的那一天。那是文學之神突然降靈在網路光纜的瞬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