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詭麗的多線操作:讀邱常婷《新神》

2019/06/12 _文學評論


    在電子競技的職業比賽中,有個名詞叫做「多線操作」。它的意思是,在一場電玩的比賽中,職業高手能夠以極快的速度,控制散佈在廣大戰場上的好幾支部隊,讓它們同時執行不同的任務。在最極端的狀況之下,觀眾甚至會有一種「每一支部隊都有了自己的意志,同時、自主往不同方向開火」的錯覺,彷彿那些平常只能發呆等待玩家指令的電玩人物們「活」了起來。多線操作牽涉到選手的局勢判斷、決策能力、神經反射速度,以及極為細緻不容有失的肌肉控制。

    或許有點跳tone,不過閱讀邱常婷《新神》的時候,我的感覺就像是在看一名精銳的電競選手,有條不紊地開啟多線戰場。她擅於快速拋出多條敘事的線頭,瞬間奪去讀者心神,並且在適當時機引爆,讓我們知道:原來這些線頭,條條都連著某顆人心的地雷。

    最鮮明的案例,就是開卷的第一個中篇〈千萬傷疤〉。開場第一小節,女主角阿莉莎觀看宮廟遊行的陣列,看到一名「被鐵棒穿過雙頰」的男子,有這樣的段落:
 

    這名男子怎麼在嘴上插著鐵棒的同時對阿莉莎講話,她已經忘記了,只記得這是最詭譎的隊伍,他們像深海的魚,奇形怪狀地穿行於陰暗,期間不時有炮竹炸裂,四下彈射,更多自殘流血的男人以節奏獨特的步伐漫遊,隊伍最末,是閃亮火星跳動於嗆鼻煙霧,一名神轎上的赤裸少年,即便白布裹著下半邊臉,依然神采奕奕,正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爆炸......


    讀者初看過去,立即會被絢麗奇詭的意象吸引:不但滿溢著本土的民俗感,而且又將之陌生化出一種審美的質感,確實是很有力道的開場。然而一路追讀下去,我們才會意識到真正綿密驚人之處——就在這短短的幾行字內,作者已經把線頭通通拋出去了。小說的主軸是阿莉莎與小麥的BDSM,因此一開場就是「自殘流血」、「插著鐵棒」等元素,暗指了肉體的痛楚及其魅惑的根源;神轎上的「赤裸少年」就是小麥,而小麥後續的關鍵情節之一,就是「穿洞」,剛好也對應了「鐵棒穿過臉頰」的意象;炮竹炸裂、火星竄動,也扣合了小麥玩沖天炮、玩獵槍、玩甩炮的等元素;而看似平凡無奇的比喻「深海的魚」,稍後也會扣連到阿莉莎家裡的魚缸。

    而這每一條線頭,又都會翻出其他後續、彼此交織擾動......讓我們就此打住,否則光是分析〈千萬傷疤〉的結構,恐怕就需要一篇萬言書了。

    總而言之,《新神》由五篇中篇小說組成,這五篇內部都有鮮明的角色關係,而能維持戲劇性於不墜;同時,這些角色的執念、傷痕與幻覺,也構成了《新神》深沈的女性主題。這也使得《新神》不但能全力營造文字、意象的,在情節構作上也毫不含糊,不像一般純文學作品,總給人顧此失彼的印象。而作者滿天花雨的多線操作,正是串連這些複雜元素,能帶給讀者詭麗萬分的文字享受的關鍵。不僅〈千萬傷疤〉如此,〈花〉、〈火夢〉等篇章也有幾乎同等華麗的表現。相對而言,〈殺死香蕉樹〉 、〈群山白且冷〉 兩篇花了比較多的力氣在充實整個「新神宇宙」的世界觀,敘事上就稍微顯得綁手綁腳了。

    在小說中能夠多線開花,意味著作家對作品的結構有非常明晰的掌握,所以能妙手紛呈而不是搞出一團亂毛線。把視角拉高到《新神》整本書來看,五篇小說彼此也有串連的線頭,如「河神之心」、「冬嶼號」、「蓮會」和「懺悔神雲會教」。最精彩的勾連,當屬〈千萬傷疤〉和〈群山白且冷〉兩篇當中的「魚鰓」意象,一首一尾,各自閱讀時各有寓意,併而讀之又能成為鏡像,暗指了兩名女童被父親性侵的過往。傷痕極重,但落筆極輕,不過度渲染卻又留下深刻印痕。

    而小說重中之重,當然是「神 / 人」之間的辯證——或更進一步說,基本上是「神 / 女」之間的辯證。如同張亦絢的分析,「變形」是《新神》的重要思路。人的本質不只是人,而更是承載了巨大的命運。有一股超脫於人類的力量,扯著女性的長髮前行(一如〈火夢〉裡面的戴姨),在暈眩、毆打、火與雨、不穩定的記憶與敘事之間,《新神》的角色們面對的是一個真幻難分的世界,人們反覆自問:「為什麼是我?」甚至:「真的是我嗎?」因此,小說的元素固然多彩、鮮烈,其主題卻極為聚焦,都是主體痛苦的追問,主體有口難言的裂解恍惚。

    小說中的鬼氣森森,那些毫無溫情的新神,都可以讀作「妳不能成為妳自己」的壓迫。〈千萬傷疤〉在台北的BDSM聚會中,仍然找不到同伴;〈花〉裡那個篡奪了小玉主體的花精;〈火夢〉裡必須服侍神的詛咒;〈殺死香蕉樹〉的家族祕史;〈群山白且冷〉的尋神之旅,均可作如是觀。小說沒有給出太多希望,但我們仍然可以在某些關鍵處,讀到作者稍微閃現的冷誚,比如〈火夢〉是這樣寫丈夫的:
 

    滿身刀痕的丈夫站在她面前,傷口沒有血,像是黏土上用雕塑刀按出的壓痕。死去的丈夫很可怕,也很好看。戴姨老是覺得,這才是她丈夫應該要有的樣子。

    虐待了戴姨一輩子的丈夫,他的「滿身刀痕」「很可怕、很好看」,而「這才是應有的樣子」。淡淡數語,勝過千萬字的怒罵與詛咒。這稱不上什麼勝利,但無疑是一種勇敢:無論那些陰魂不散的神如何降災,那都是沒辦法困住她們的。

(詭麗的多線操作:讀邱常婷《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