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型的演算:讀陳浩基《山羊獰笑的剎那》
2018/05/01 _文學評論
以推理小說《13.67》大獲好評,並且屢屢奪下大獎的香港作家陳浩基,於今年推出了新作《山羊獰笑的剎那》。這本恐怖小說,是陳浩基在台灣出版的第十本小說。對於純文學讀者來說,最耳熟能詳的作品想必是《13.67》,這本串連了香港史、結構別出心裁、既有高度娛樂性又有端凝穩重的文學意象,確實是中文世界罕見的佳作。然而,在座標的另一端,陳浩基卻也有純文學讀者不太習慣的《大魔法搜查線》等輕小說,形成一條包含了科幻、奇幻、推理、恐怖等諸種類型小說的軸線。能在文類間悠遊跨越、穩定產出作品,並且保持一定程度的水準,正是陳浩基的特出之處。
相較之下,《山羊獰笑的剎那》的人文氣質並沒有《13.67》那麼重,光譜上屬於更輕盈、更娛樂性的一端。小說以大一新鮮人的開學日起,大多數情節都發生在這一篇的一棟大學宿舍裡,結構非常明確而集中。故事結合了「一樁久遠的巫術傳說」、「一段悲慘的過去」和「七個宿舍怪談」三條主軸,將內中的恐怖元素混合勾連之後,編織成一個厲鬼齊出的驚魂夜。
或許是為了配合敘事者的大一男生身分,《山羊獰笑的剎那》在文字上略微鬆散,多有插科打諢、搞笑吐槽的段落,初讀過去顯得有些輕佻。然而有趣的是,陳浩基在情節的演算上顯然十分用心,中前段放出去的線索,不管看似多麼沒有意義,最後都能記得收尾,稱得上是「算無遺策」的小說家。比如開頭敘事者等公車,與卡莉、夜貓、直美等人起了糾紛的第一幕,雖然看似枝蕪,但作者仍不忘在結局前回頭去「救」這些場景。舞台上有槍就要開,丟出去的每一個東西最後都是回到讀者手中的迴力鏢,這是類型小說的炫技與浪漫。縱然純文學讀者可能很難從中挖掘出什麼嚴肅的意義,但大概很難有人能否認:當放出去、收回來的線索到達《山羊獰笑的剎那》那麼複雜的地步時,這樣的演算本身就是高難度的。
然而,雖然《山羊獰笑的剎那》都有好好收線,但整本小說拋出的線索卻有點太多了,使得每次收線所能帶來的愉悅感,不斷地邊際效益遞減。每一次的演算,都是付出讀者的耐心和記憶力為代價的。如果五個線頭及其收線就能產生足夠的效果,就沒有必要讓線路變成八條、十條甚至二十條。多出來的部分,都要佔用小說前段的佈局篇幅、以及小說後段的解謎篇幅。於是,《山羊獰笑的剎那》的過度複雜使得小說的節奏頗為失衡,形成了開場鬆散、中段加速、解謎冗長的狀況。純就娛樂性而言,故事是從卡莉的失蹤開始全速前進的,在此之前、以及在維基伸出援手之後,恐怕都有點超過負載而不夠緊湊。而中段猛鬼齊出的段落固然目不暇給,但亦步亦趨嚴守「七不思議」的章節分布、每次測試傳說時總是「先沒事、再出意外」的固定步驟,在反覆幾次之後,也難免給人招式用老之感。
此外,本作的情節構想雖然非常認真,但在創意上可能還是稍弱了一些。以「靈騷」來解釋事件,很容易讓這個世代的讀者想到「涼宮春日」系列的作品(特別是那個經典的「漫無止盡的八月」)。不過,由此延伸出以「言靈」來破除難關的設定,倒是一個蠻有趣的嘗試,與事主無法面對過去的陰影、也無法融入現在的環境的心理癥結,有著非常「切題」的關係。「不會說話」的人物設定與「說出心裡話」的解方適成對照,而且是透過他人的話語與友善才解套的,這也為溫和的結局鋪了路。
再進一步說,這種「說鬼故事、然後就真的遇到鬼」的套路,本身就帶有一種虛實「互涉」、「互構」的意味。所有的鬼故事,先是因為現實中發生了悲劇(火災、墜樓......),然後才形成了話語;然而在恐怖小說中,則是這個過程的逆行,鬼怪本身是沒有目的或意志的,都是被話語「召喚」出來的。這是一個循環。而在《山羊獰笑的剎那》,這種「召喚」的尺度更為激烈,直接創建了一個新的世界——雖然是從「靈騷」開始,然而若不是主角群不斷談論鬼怪傳說,這個世界也無法成形。創傷記憶是(大家都沒注意到的)某一個人的,但正是眾人的言談使之惡化,回頭反噬了眾人,這樣的設計頗堪玩味。
也因此,我會覺得結局完全導向了皆大歡喜的溫馨氛圍,是稍微有些可惜的。「靈騷」之不可控制的性質,與傷痕(精神上和肉體上的)之難以抹滅、深入潛意識,加起來是可以提供一個更加令人不安,也更加有餘韻的結果的——話語能傷害人的深度,與話語能療癒人的強度,很少是能夠並駕齊驅的吧。縱然敘事者的友愛結束了一個驚魂夜,但一個人的愛是否真能與多年的重大陰影抗衡?舊傷一直都在背上,言語足以使之不復發嗎?這或是類型演算以外,小說家的價值選擇了。
(刊載於《聯合文學》2018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