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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文明開化之夢——讀楊双子《花開少女華麗島》

2018/06/01 _文學評論

    1998年,伍佰推出了台語專輯《樹枝孤鳥》。這張專輯的概念,始於一個問題意識:「如果1950年代的台語歌傳統沒有斷絕,演變到現在會怎樣?」這是一次令人動容的、重新發明歷史傳統的嘗試。而伍佰也在專輯中的〈返去故鄉〉寫下了這樣宣言式的歌詞:「我的雙腳站在這。我的鮮血,我的目屎,隴藏在這個土腳。」

    在評介楊双子的「歷史百合小說」時,以如此陽剛的伍佰來開場,似乎是有點奇怪的事情。但楊双子的小說確實讓我想起伍佰,這兩者都是「重新發明歷史傳統」,一種接上被截斷的歷史之芽的努力。只是楊双子要接回來的,是日治時期曾經有過的「少女小說」的傳統。

    既《花開時節》之後,楊双子再次繳出了一本以日治時期的少女為主題的小說《花開少女華麗島》。這本由十個短篇小說組成的新書,除了第三篇〈站長的少妻〉以外,每一篇的主角都是出自於長篇《花開時節》的角色。在主題上,《花開少女華麗島》也沿襲了《花開時節》的基調,緊扣「少女即將成人,她能否選擇自己的生活?」的問題。

    而由於採取短篇小說集的形式,這本新書觸及了比前作更廣的面向。除了台灣仕紳之女外,也處理了來自日本人家庭、以及台灣其他社會階層的少女們。她們人生的出發點各異,然而身為女性,卻因為婚姻等制度性的安排而身不由主,這點則是如一的。兩本書的關係猶如孿生姊妹,可以攜手同心、互相支援。如果先讀過前作,想必會對這幾個短篇更有感覺,側面使這個「花開宇宙」更加立體、充實;而如果讀者是先讀過本書再讀前作,也會讚嘆於每一個配角、每一個細節背後的沈積是多麼深厚。

    在《花開時節》中,楊双子嶄露了她佈局緊密、舉重若輕的長篇小說身手;而《花開少女華麗島》的諸短篇則是考較楊双子如何在一萬字左右的篇幅中小巧騰挪。總的來看,《花開少女華麗島》的文字仍然保持了楊双子高度耽美、十分擬真的「日本化風格」。從用詞到句法,楊双子無不盡力將讀者帶回那個纖細柔軟的少女時代。

    而文字影響思路,這種氛圍也影響了情節的特性。在故事當中,許多「衝突」或「粗魯」的段落,在現代人看來簡直纖柔得不可思議,比如〈花開時節〉中,敘事者質問雪子未來的打算;或者〈木棉〉裡,春子與明霞就演奏問題的「爭吵」,都是顯明的例子。然而,正是這種「小題大作」,使得楊双子的「歷史百合小說」有著鮮明的風格,數行之內就能讓讀者墜入作者所設定的氛圍之中。

    除了內容上有一致的「花開宇宙」氛圍,這本書的諸短篇也有非常近似的結構。主角多半是從某一個時間點,回首自己的少女時期;或者本來就身在少女時期裡。無論是哪一種,在這段少女時期中,一切情感的核心,都會與另一位少女友伴僅僅聯繫的。她們之間的聯繫如此之強,以至於在主角的身心都留下了深刻的印痕,而這印痕就會化為幾個重複出現的意象,不斷迴旋在整篇小說之中。

    因此,閱讀這本小說集,最有趣的反而是去觀察作者如何在熟極而流的手法之外,還能屢屢變奏出新意。由此來看,我最驚艷的是〈天亮前的戀愛故事〉一篇。同樣是懷念少女時代,它把敘述結構換成了「酒女對恩客」,翻轉了翁鬧原作中的「恩客對酒女」,化用典故的手法十分高明,性別的對位也引人深思。原作是男子對一名女子傾訴自己對女性的情慾;楊双子則是讓女子對男子傾訴自己的「各種情慾的排列組合」。

    不過,需要進一步澄清的是,雖然楊双子的「歷史百合小說」描寫的是少女們友達以上的情感,但大多數都未必能直接等同於女同志小說。少女對彼此吐露心事,從而結成堅強的命運共同體、成為「世界上唯一了解彼此的人」,這樣的關係是包含但不只於戀愛的。在小說當中,有明示「戀愛」元素的不到半數,有稍微私密肉體接觸的僅有〈孟麗君〉一篇。

    正如同某次,作家盛浩偉和我私下談話時指出的:楊双子的小說最高明之處,在於幫「百合」元素找到了最能發揮威力的場合,而不僅是為用而用。(當然為用而用也沒什麼問題,只是如能扣連其他元素,更能有加乘效果)少女們為何相親相愛?那是因為她們面對一樣的歷史困境。在短暫的花開時節前夕,她們都要面臨理想與家族、夢想與婚姻的掙扎。「文明開化」帶給她們教育的機會和夢想的可能,然而舊社會體制卻還持續禁錮女性的可能性。縱然她們在音樂、藝術、或人格特質上有驚人表現,橫擋在面前的關卡就是「要找個人嫁」。既然如此,少女彼此同病相憐(而不是BG組合的異性戀愛),用情誼抵禦外在的困境,進而達成心靈的緊密連結,也是非常合邏輯的後果。直白一點說:這種時代根本是最適合百合小說的溫床啊!

    更難能可貴的是,楊双子的小說正可以補足我們對日治時期的想像。正如在全書中再三致意的吉屋信子《花物語》所代表的那樣,有一種曾經在台灣文學史上存在,但因為不合於「殖民-現代性」的文學史主調而被忽視的「少女小說」傳統。台灣文學史對「日治時期」的再現,多半帶有強烈的批判視角,不管是處理殖民問題還是階級問題,總讓人讀來覺得比較「硬」一點。雖然1940年代之後,以日文寫作的作家融入了更多現代主義式的內省,但本質上還是非常陽剛的。

    楊双子的特異之處,就在於她透過「歷史-百合」兩個元素,讓我們看到了一種迥異他人的「日治時期的情調」。這些小說集中處理女性困境,也點到了階級因素,但我們仍然能夠看到一種過往的寫實主義小說不願輕易描寫的精細生活——那是一個富庶的年代,也是一個有品味的年代。這些小說的隱含作者位於某一階層(台灣人的仕紳家族),他們的吃穿用度、浸淫的藝術文化,都在一個令人讚嘆的水準之上。而從這樣的視點出發,所描寫到的人性,自然也就有一種過往作品難及的雅緻風範。

    或有嚴肅文學的論者,會批評楊双子有美化殖民時代之嫌。不過我要說的是,要讓一般人能對某一歷史時代感同身受,卻非靠這樣的浪漫傾向和精緻文化的描寫不可。而這已在近年的一波「日治時期熱」的風潮中,證明了它的群眾基礎——政府單位不斷以日治時期的老建築作為文化館舍;年輕文學創作者熱衷於考掘日治時期的元素,並且施用於創作中,比如瀟湘神的《臺北城裡妖魔跋扈》系列。這當然是經過撿擇的、略帶精英視角的選擇性再現。日治時期作為文化背景與歷史元素,已漸漸變成某種台灣的美學鄉愁,曾經被斬斷、但重又被挖掘指認的,台灣式優雅的起源。

    我們正在夢想著第二次的「文明開化」時代。

    當然,這本小說當中的少女們,並不侷限在刻板印象,一逕走向浪漫綿軟的路線。比如我非常喜歡的〈合歡〉、〈蟲姬〉和〈媽祖婆〉三篇。這三篇小說都跳脫了甜美溫柔的刻板印象,使得整個集子的少女形象更加立體。〈蟲姬〉的三名婦女以「吃蟲」這樣詭異的話題為契機,暫時鬆開了禮法所加諸的鎖鏈,如此奇幻卻又深刻的彼此體解,令人感動。〈合歡〉則寫深了藝術追求、人性自由與世俗禮法的扞格:「我、我明知道不應該這麼做的,還是彈奏鋼琴了。」丈夫亡去之後,不悲痛是不行的,真心悲痛卻也是不行的,譏刺的力道十分強勁。而到了〈媽祖婆〉一篇,更是直接寫明了「我們」共結一個強固的姊妹關係的願望,甚至代替這整本小說當中每每被摧折夢想的女性喊出了咒怨之語:「等到兩個男孩順利成長到不致夭折的年歲那時,要是可以再來一場全島流行的感冒,讓丈夫早亡就太好了。」在壓抑了整本書之後,以此作結再恰當不過了。更有趣的是,〈媽祖婆〉中閃現的日本婦人正是〈站長的少妻〉,對照兩篇「她為什麼來拜媽祖婆呢?」的陳述,頗有值得玩味之處。即使是短篇小說集,楊双子還是小露了一手長篇小說埋針布線的技術。

    作為讀者,我很欣喜能看到楊双子再次繳出了好作品。「花開宇宙」在此刻的出現,有著多重的文學意義。它一方面呼應了近年來年輕世代的「日治時期熱」,追尋一種更優雅、更精緻、更浪漫的本土根源;一方面也是類型小說與文學小說成功結合,兩方相濟而產生更高水準作品的演化結果。若能屏除門戶之見,我相信每一種讀者都能在這些作品中找到看點的。這也令人期待楊双子的下一次出手,如何讓我們的「華麗島」名符其實,使台灣的歷史元素轉化成滿開文學之花的瑰麗島嶼。
    
(本文為《花開少女華麗島》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