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與時間反覆對撞:讀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說妖》卷二
2019/03/01 _文學評論
2017年,「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推出了《說妖》的桌遊,透過群眾募資的方式發行,創下了將近兩百八十萬元的募資佳績。以遊戲的角度來看,這款桌遊本身的品質自不待言,然而更有趣的是它所透露的「文學氣質」:遊戲機制以「說故事」為招喚妖怪的核心;招喚妖怪的要素則為相關傳說的敘事元素;以及附贈在遊戲當中,七名角色都各有長達八千字左右的「角色故事」。光是這些角色故事,本身就是一個短篇小說集的份量,而不僅僅是「有做角色設定」的常見規格而已。這份不尋常的敘事熱情,也讓某些玩家笑稱:「原來是買小說送桌遊啊!」
在同年年底,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出版了第一卷《說妖》,正式表露了「說妖宇宙」不只是桌遊,而是一個橫跨多種媒介的大型創作計畫。從目前該工作室所公開的資訊來看,這個「說妖宇宙」已經完成了一款桌遊、兩卷小說、一款手機遊戲與一部正在連載的漫畫,而至少還有一卷小說、三種未知媒介的作品正在進行。今年二月甫出版的《說妖》卷二正是最新作品。
有趣的是,雖然《說妖》以「妖」為名,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也確實是以「台灣妖怪」為品牌形象,但實際衡諸小說本身,「妖怪」的位置雖然關鍵,份量卻沒有想像中多。《說妖》卷一因為必須先帶出「說妖儀式」這個核心要素,因此還有比較多段落在處理初出場之妖怪的本事,卷二則幾乎只剩下反覆使用回溯能力的阿里嘎該,絕大多數的篇幅都轉移到人與人之間的鬥爭,環繞著邪教「宇宙通元」而展開。
此中落差,或可從同是今年二月、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出版的論述《臺灣妖怪學就醬》。在第一講當中,瀟湘神表達了他對台灣近年「以妖怪題材創作」這個浪潮的反思,認為這一波大浪若只是把日本的風潮轉化成本地版本,不重視基礎研究的累積,則可能有「傷害文化」的危機:「這時,日本妖怪娛樂產業帶來的浪濤,反而令人憂慮。日本妖怪學發展到現在已有足夠的累積,所以就算娛樂化,也不會傷害到文化,但臺灣卻才剛開始,還不到能肆無忌憚地娛樂化的階段。」在同一篇文章的最後,瀟湘神也點出了「臺灣妖怪」這個概念並不能精確指涉到台灣民間的神怪,因為「妖怪」並非台灣自己的概念。然而,《妖怪學就醬》還是採用了「妖怪」一詞,因為「在這波關心臺灣文化的浪潮中,『臺灣妖怪』這個詞最具識別性」,遂以此為引導讀者進入此一主題的入口。
兩相對照之下,我們可以看到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的謹慎,或說是尷尬——在論述上,他們自有其「有所不為」的文化堅持;然而在創作上,又必須遷就市場對「妖怪」的辨識度。他們不能違逆這種熱情,又不能完全同意這種熱情。
於是就不難理解,為何呈現於《說妖》卷一乃至卷二的,雖有表面上大量活躍的妖怪元素,卻避免以妖怪本身作為主題。細究起來,《說妖》卷一塑造角色關係,製造懸疑,卷二則真正揭露了「說妖儀式」背後的陰謀。卷二分成上、下兩部,鏡像對寫了兩組表面合作、實則敵對的視角,上卷是支持邪教、且有阿里嘎該支援的「林孟琪」視角,下卷則是反對邪教,擁有隊友和特殊記憶能力的沈未青視角。兩條故事線發生的情節完全相同,章節也工整對應,前後對照的趣味很足。同時,雙方陣營各有超自然力量,「林孟琪」可透過阿里嘎該無限回溯,猶如遊戲中的S / L大法;沈未青則是唯一不會因為回溯而失去記憶的人,從而能累積每一次的「紀錄檔」,這樣的設計形成了極具戲劇張力的恐怖平衡。
也因此,《說妖》卷二最有趣的看點並不是妖怪本身,而是在這樣的機制架構下,所產生的「時間vs記憶」的鬥爭。「林孟琪」沉溺於宇宙通元的邪教教義之中,而這個宗教的教義,在很多意義上都帶有濃厚的基督教,特別是新教的色彩。比如該宗教強調要不斷賺錢來榮耀神,而遇到任何不順遂時,都以「這是神的藍圖、我們不可干涉、不應懷疑」來解釋。此一「藍圖說」預設了一種線性的時間觀,世間人事物都是筆直朝向神所設定的最終時間前進的。然而,信仰通元神的「林孟琪」,擁有的卻是不斷破壞線性時間,以此嘗試新的分支可能的能力,此中自有張力。而沈未青一方沒有這種超自然力量,擁有的全部籌碼就是她永不磨滅的記憶。她記得每一次回溯的細節,並且以此推測「林孟琪」的策略,試圖在無限次回溯中逼出同樣的結局。這樣的記憶景觀,十分驚心動魄,正如書中所言:「如此複雜,有如天羅地網般的未來,只有沈未青能紀錄;那些無人知曉的歷史,將全由她一人背負。」
然而,上下部、兩陣營的對寫,也隱含了《說妖》卷二的弱點。作為三部曲的第二部,《說妖》卷二的結尾顯然收得有點匆促,急於搭橋而錯失了一些或可進一步展開的情節。比如結尾處,對應於「林孟琪」的高頻率回溯,沈未青的困擾似乎有點太輕描淡寫了;或在尾段終於揭露的「逼回說妖儀式」之戰略目標,在前面也缺乏鋪陳。
不過,最後一小節鐵木的逆襲令人眼睛一亮,確實也提供了讀者急切期待第三部的敘事動力。在接下來的第三部裡,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要如何處理陳浩平所謂的「更大的計畫」?沈家與教主的糾葛、教主的過去與未來,目前也都是懸而未決的。特別是教主的角色,在卷二裡略嫌扁平,亟需在卷三裡夯實他的血肉與重要性。如何在卷三當中收拾所有線索、又帶出新意,將會是更進一步的挑戰。
(刊載於《聯合文學》2019年3月號)